我当年所在部队驻地附近有一座山,老百姓都叫它小东山,一是因为它小,二是因为它在磐石城的东面。因为城小,没有更多的景点去处,那里便成了小城人起早或节假日游玩的地方。那时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小山的南侧有一排散乱的墓,从木板做成的墓碑上的字,方知那里安葬的是当年解放这座小城时牺牲的烈士们,所以人们也叫这座小山为烈士墓。我当文工队队长时,曾带领部下们去那里过团日,给烈士们扫墓,为烈士们献上一大捧自己采摘的绚烂的山花。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会在这里因为同一个人而有了多次不同寻常的经历。
每年文工队都要进几个新兵,那年进了一个山东临清籍的新兵,会说山东快书。他进文工队个把月的时间,还没上过一回台,还没有一个观众听过他表演的山东快书。如果不是随后发生的那个意外事件,这个遗憾会很快弥补的,因为第二天,就有一台他参加的演出。
如往常一样,演出前装台。部队的文工队没有专门的舞美队,人人都是多面手。新兵和老兵一直在舞台前后忙来忙去,舞台正面的天棚上要装面光灯,因为阁楼低矮,小个子才能完成,新兵个子不高,就自告奋勇上去,没想到,他刚上去没走几步,意外就发生了。
新兵从距地面十多米高的天棚上摔了下来。
他踩塌了一块胶合板。
他的身体在舞台边上挡了一下,又掉到了地上……
脾破裂,大出血,多处受伤,紧急抢救,手术十几个小时,最后,抢救无效身亡……
我和队里的其他领导一起处理新兵的后事,这是我第一次零距离地面对这样的不幸,也是第一次亲手处理这样的事。跑医院,上民政局,买骨灰盒,接待家属,抚慰战友……好在他父母宽厚,并没有提出更多的要求,只是想评个烈士。
要向新兵作最后的告别了。一时找不到为死者化妆的人,我就自己把这任务担了起来。从前只给登台表演的自己和别的演员化过妆的我,一个才刚刚23岁的女兵,却没有感到一丝的害怕。只是觉得我的战友,我的兵弟弟,他睡着了,一觉醒来,明天那场演出他还要上台,给战友们表演他的第一场山东快书呢……我的泪珠滴落在他冰冷的脸上……
追悼会后,他的父亲不想马上把骨灰带回家乡,想让儿子在部队再多呆上些时日。因为在他的心里,儿子现在还是个新兵,当了一回兵,不能就这样草草回家。
驻地的烈士陵园接纳了这个新兵。这时的陵园早已是立在小东山上的一座殿堂般的神圣去处。原来散乱的烈士墓已经有了新的归宿。送新兵到这里入列,是我去办的相关手续,包括亲手把他安排在一个朝阳的架子上——在那里,他看得见山下的营房。
新兵周年的忌日,我带领文工队的男兵女兵来到小东山为他扫墓。走进灵堂之后,大家在一排又一排的架子上寻找新兵,可无论如何都没有找到,询问了看守人也不知原委。正在纳闷,忽听一个小女兵尖叫:队长,队长,你、你……我忙问:你什么?小女兵回答:你在那……大家都拥了过去,定睛一看,一个骨灰盒的名签上写的竟然是我的名字——周洁,一笔不差!再仔细看照片,这不就是我们要找的新兵吗?大家都愣在那,一脸的惊愕,我的额头上一下子渗出了汗珠。少顷,开始想着种种可能,想着失误究竟发生在哪个环节。工作人员知道出错后,也一时不知所措,手忙脚乱地开始查找。最后在一本泛黄的记录簿上,查到了原始信息,这个挂着我名字的人,性别与我不同,是个男的,比我小,他才18岁,就是当年我们文工队送来的。
原来他们把我的名字当成新兵的名字误写在了烈士的名签上。
后来名字终于被改过来了,这当然也费了不少周折。
转眼数十年过去。2011年的清明节,当年同在文工队的指导员、老战友栾人学回老部队探访,去祭扫安葬在那里的新兵。陪同他的是从部队转业后到民政局分管烈士陵园的老部下小吴。大家反复多遍地寻找,却没有找到那个新兵。问了管理人员,是否因年头多做了处理?他们说没有。是否让家里来人领回去了?他们说不知道。因为那里没有登记簿,老战友惆怅地离开,并第一时间将此事通报与我,自然引起我又一次难言的伤感。
2012年5月,我也回到离开多年的小城。当年驻扎的部队早已换防,人去楼空,往昔的雄威荡然无存。只有小东山依旧如昨,烈士灵堂仍矗立在那里。想去再找找那个新兵,但并不抱太大的希望,因前有老战友去找而没有找到。可是无论如何,还想再去试试。
恰好也见到了去年带老战友寻祭那个新兵的小吴,小吴提起此事,也感到蹊跷,会同另一战友小艾带我又去了小东山烈士陵园。又是多番寻找,结果同样失望。我心有不甘,转身再一次扫描那一排排的架子。忽然我看见了一个名字——“傅风”,博风?我的心一动。又看照片,三十多年了,小小的照片已退色变旧,其他烈士穿的都是军装,相似性太强,难以辨认。我回身跟小吴说,查一查有没有“傅风”这个人。工作人员拿来一个登记簿,我、小吴、小艾和工作人员,每人查了一遍,然后又头碰头地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读一遍,结果没有。我凭直觉确认这就是我要找的那个新兵博风了。为慎重起见,小吴又查了民政局的原始档案,证实的确没有“傅风”。想来当年工作人员手手相抄,因“傅”和“博”形近致误。更可能是因姓“傅”的多,而姓“博”的实在太少见,工作人员以为“博”字有误,改成“傅”字,导致“博”冠“傅”戴。
望着几乎再次擦肩而过的新兵博风,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博风——你个小新兵,你是在和我们玩捉迷藏吗?也许你在笑,可我们呢?三十多年了,几番周折,你还是没能从我们的视野与心底离去——你怎么能够离去?!我拿起笔重重地把“博风”两个字写在名签上,并在括号里写上“中国人民解放军81312部队文工队队员”。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的亲人,也许只有我和我的老战友们知道这个叫博风的大男孩还留在那里,还会时常回想起他。短短相处,长长思念,这该算是人间一种怎样特别的情分呢?前不久,我和战友陈华通话,她还问起博风是否找到,多年来这件事一直在她的心上。她曾经对我说:为博风在和平年代失去年仅18岁金子般的生命而痛!2006年6月,她和爱人心友(也是我们共同的战友)同返小城,顾不得当地老战友的邀请,也顾不得旧地重游去重温他们的“倾城之恋”,下车伊始就直奔小东山,去“看望”心友当年亲手从团里接来的那个小新兵博风,其结果也是失望而归。现在我要告诉他们,这回真的找到了!他,一直都在那里,从没离开过!只是与我们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而已。不日又接到了老战友栾人学的电话,说那个烈士陵园准备重建,他已嘱咐小吴一定要给博风一个很好的位置。无论如何,不要再把名字弄错了。即使无人再去寻找,也要让他以自己的名义留在这个世界上,虽然他只有18岁……
我曾向他人讲起过这件事,好多人的第一反应都是“开玩笑吧”,甚至觉得是杜撰的故事。我时而还会有另外一种思考:看上去偶然的令人尴尬的事,冥冥之中,有着怎样不可思议的关联?博风会不会在寂寞之时想起我们?他只有18岁,他多么不愿意离开这个世界和这些战友啊,他的山东快书还没有来得及为战友们表演呢!于是,他就用一种类似“开玩笑”的方式提醒着我们……
我否定着自己:这纯属胡思乱想,不符合科学的瞎想。
但我又肯定着自己:这世上有些东西是不可以忘却的。
如曾经的磐石、小东山、烈士墓。
如曾经的我带过的那支队伍和那些可爱的战友——在的和不在的。
我想我会尽最大可能常去看望博风。老部队早已换防到了其他城市,战友们也都各奔东西,唯有他孤独地留在那里。他那18岁的灵魂,永远代我们在那里默默守望着曾经的军营,守望着我们那一代军人流光溢彩的青春。
文/周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