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何处“双引楼”?据说,那是蒋孔阳与濮之珍二位老师的室名。自打1957年我考入复旦大学中文系,直到1972年于“文革”中离去,他们一直住在第九宿舍那座浅黄色外墙的楼里。
我去过多次,“双引楼”的室名却未见悬诸书房或客厅。今年春,濮先生到京,我求证于她室名的由来。濮先生笑了,说:“那时我同蒋先生都年轻,是老先生开玩笑的。”“老先生”,就是朱东润教授。
我们进大学时,中文系一年级的专业基础课只有四门:文艺学概论、语言学概论、古代汉语和现代汉语。两门“概论”,复旦中文系称“引论”,分别由蒋孔阳和濮之珍夫妇讲授。那时,蒋、濮两位40尚不足,30略有余。如此年轻而又双双开讲两门基础课程,可谓稀有。于是,便有了朱东润教授“你们的室名可以叫‘双引楼’”的调侃。“双引”者,两门“引论”也。这调侃蕴含着奖掖与鼓励。那时的年轻教师大都为人蕴藉,沉静治学,自然不会真个用起这个室名。不比今日,越是浮嚣,越是张扬,好像学问也就越大。
“双引楼”来历既明,“楼主”身份亦在其中,但题中“情书”二字尚无着落——后生晚辈,如何能读到老师的“情书”?
此事就要说到前年。那年,是我们57级学生毕业50周年。当年青春年少,如今都已年过古稀。人老了,不免怀旧,于是相约返校一聚。全年级八十多人,已有二十多位辞世或“失联”,再加其他各种原因,如约前来的不足三十之数。老师们更如昨夜星辰消逝零落,那天应邀前来的老师中,当年青春闪耀的濮之珍、黄润苏两位已年届九十,是中文系健在教师中最年长的了。人散时,濮先生悄声问我何时离沪,知道我还要盘桓几日,便约我第二天到她家中,只说可以“再说说话”。我一口答应。
次日,同陈光磊学兄一道前去,濮先生很是高兴。她略带神秘地送给我一本书——《真诚的追求》,是蒋先生自述对爱情、对知识、对美学真诚追求的文字。后两部分,先前散见于各种报刊,曾读过一些,唯独第一部分“爱的追求”,竟是蒋先生在1947至1949年写给濮先生的书信。那时,他正热烈地追求着濮先生。这一百多封书信是货真价实的“情书”。
说到这一部分书信,年逾九旬的濮先生仍显得有些羞涩。她说这些书信“文革”之际差点烧去,终因难舍,才将它层层包裹,藏在书柜后面,得以保全。我明白,有些事是无法割舍的——譬如少女的初恋,这是人生最珍惜的情感,也是人生最艰难的选择。东方出版中心的编辑刘琼为了《率性丛书》中的这一本,费尽心力才得到濮先生的同意,收入了这部分书信。此时,蒋先生已归道山。
二
读着蒋先生的情书,我最先想到的是杭州月下老人祠那副著名对联:“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很多事好像冥冥中自有安排。
蒋先生是万县人,家在上江闭塞的山区。濮先生是芜湖人,家在下江水陆通衢。蒋先生家境贫寒,为了考一所无需学费还能供应膳宿的中学,哥哥放弃了继续求学的机会,成全了弟弟;濮先生在烽火遍地、辗转迁徙之中,仍能完成高等教育,家境自又不同。但是,这样两颗似乎无从遭遇的灵魂,却恰恰在战火纷飞的年代,走到了一起。
书中的情书,从1947年5月同游南京开始,但他们的相遇却要早得多。
1946年,抗战已经结束,濮先生毕业于国立女子师范学院,任教于重庆清华中学。而蒋先生还在中央政治学校经济系继续学业。24岁的女子,即便家庭开明,在当时也该谈婚论嫁了,何况还是一位美丽聪慧的新女性,热心人自然乐于绍介。蒋先生就是陪同一位朋友去与濮先生会面,才有了二人第一次相遇。说到这第一次见面,濮先生浮起了笑容:“我对被介绍来见面的那位没有什么感觉,倒是陪同前来的蒋先生,诚笃朴实,讷于言辞,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不过,也只是印象而已。一个月后,濮先生随家人返回家乡芜湖。
天缘遇合是小说中常见的套路,但生活中未必就不会出现。就在濮先生顺流东去一个月后,蒋先生也完成了学业。中央政治学校是管分配工作的,他恰被分配到芜湖的农业银行实习。这到底是巧合还是蒋先生有意挑选,已无法起先生于九泉问之。或许,他们二人早有暗约,蒋先生毕业之后,便追随而去?但这也只是悬揣。
芜湖之聚,也很短促。因银行工作的调动,蒋先生先后辗转于淮阴、高邮、镇江之间,而濮先生也由芜湖到南京晓明女中任教去了。第一封情书,就是蒋先生到南京与濮先生经历“天使们见了,也会嫉妒的”游览后,回到淮阴写的。月老那根红丝,就这样系住了两人的心。
三
此后的岁月,蒋先生无论在淮阴、高邮,还是在镇江、上海,只有南京,是他魂牵梦绕的地方。读着这些一个甲子前的书信,令我惊讶。我的印象里,蒋先生的性格是内敛的,即便在情绪激动的时刻,也始终保持着一种沉静与矜持。没想到,竟也会有这样炽热的感情喷发。
“啊,之珍,你对我岂止只有魔力,简直像上帝样地支配着我的一举一动了。我在任何人面前,从来不屈服,不妥协,可是在你的面前,再没有力的来源,也就再没有勇气说‘不’了。”
“你引起我的兴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和你认识后,另外的女孩子要引起我的兴趣,更不是件容易的事。因此,我很虔诚地向你表白纯洁的爱,希望你也不可太令我失望了。”
歌德有诗:“青年男子谁个不善钟情,妙龄女人谁个不善怀春。”但蒋先生对爱的追求,表现得如此热烈却又如此自尊。从来不屈服、不妥协的人,为爱而“屈服”、“妥协”了,但即便如面对“上帝”般虔诚的表白,蒋先生也还是提出了对等的希望:“你也不可太令我失望了。”不合理的婚姻,总以抹杀人的自尊为代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旧式婚姻,攀财附权的今日择偶,所谓“高富帅”、“白富美”的选择,都不过是门第、财产与灵魂、肉体的一笔交易。“五四”以后的新青年不屑于此,他们追求的是理想、感情、兴趣的相融,学术、文章的切磋,外表固然是相互吸引的第一感觉,但真正决定的因素还是内涵。今日的某种婚恋观,则是一种令人伤感的“返祖”。
在蒋先生写给濮先生的信中,有相思的情愫,有理想的倾诉,有学问的探讨,也有思想的迷惘与痛苦:
“在一个梦中碰到你,又在另一个梦中消失;那曾为你震颤过的心弦,像黄昏样地天天叹息。”
“你是第一个或许也是唯一的一个曾经拨动过我的心弦的人。因此这深夜的心灵的歌,也只有唱向你一人了。”
这是蒋先生的倾诉。这些倾诉,有欢乐,有忧伤,有期盼,有失望。蒋先生是那样的热烈,但从信里探究,濮先生起初似乎显得相当矜持——少女的矜持,以致自尊心极强的蒋先生,几乎自信尽失。然而,他依旧执著地相信但丁所言:
“追随你的星,你将有个光荣的天庭。”
他在信中讨论爱情:
“爱情,有时似水,有时似酒,有时似糖,有时似药!当她似水的时候,淡淡的,然而,你必须喝她!当她是酒的时候,明明知道会醉,而喝酒的人又不能不一杯、两杯地喝下去;至于甜口的糖,苦口的药,只有偶然有罢了。然而,只这偶然,她才真正开出爱的花,结成爱的果!”
啊!这些甜蜜的痛苦,在很长一个时代,每一个真正恋爱过的青年都曾经历过,只不过未必能如蒋先生那样把它诗意地表达出来。
四
他们在信中讨论前程。蒋先生从中央政治学校读经济系的时候就不喜欢经济。他的兴趣在文史哲的研究。待到毕业、工作,也仍然厌恶这繁琐的“经济”。他向濮先生这样倾诉:
“干吗上帝不予我安排一个较合兴趣的工作,叫我安心安意地做下去?我既不求升迁,也用不着理人!我将由对现实的孤独去发掘心灵的深度!我是一个天生的思想的革命者!然而,现在,为了啖碗饭,我在浪费我自己!糟蹋我自己!天,天下最难过的事,恐怕就是失掉了自己!而我现在,就失掉了自己!”
银行工作,以收入论,绝对比一个思想研究者丰厚。在当时,一个月收入在150美元以上,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饭碗。但蒋先生志不在此。这种对现实不满,追求更高理想的心情,他只能向濮先生倾诉,因为他相信只有她能够理解。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当1948年,受林同济教授之聘,蒋先生到上海海光图书馆任职编译,得以圆他文史研究的梦想时,得到了濮先生的理解与支持。
在他们往来的情书中,有不少探讨学问的文字。对于钟情于学术研究的情人,学问的探讨几乎是情书不可缺少的内容。濮先生那时在中学教书,大约因为生活与工作环境的关系,热衷于童话创作。蒋先生赞赏了濮先生童话的“深邃、美丽”,又在信中大谈对童话的见解:
“童话里面不知包括了多少的学问!第一,它需要作者的童心,第二,它需要作者有系统的幻想力,第三,它需要作者对人生有深刻的识度。此外,童话的作者必须研究儿童心理学,以了解儿童的心理;必须有丰富的生物学的常识,以多识于草木鸟兽,因为儿童是生物的爱好者;又因为童话常牵涉于天空的星、天空的种种幻想,所以,又必须有天文学的常识!而儿童心理和原始人心理,大多相同,所以,初民的社会、生活等等,必须为一个童话作者所明了,所熟稔。更重要的,童话要用儿童的话写出来,才能天真动人。”
读到这里,我不由哑然失笑。所幸濮先生不久就考入中央大学中文系读研究生,师从胡小石教授做学问去了,童话创作似乎也没有继续。否则,蒋先生关于童话见解的“情书”,或许可以集为《童话学引论》,读“情书”的濮先生也就变成读“讲义”的濮学生了。
生活在社会之中,爱也不能脱离这社会,正像蒋先生信中所言:“没有办法否认,只有物欲不会产生爱情;但也同样没有办法否认,完全不要物欲,也不可能产生爱情!爱是生活的净化,提高!”
在物价飞涨的时代,他们也要考虑拿到工资后赶紧去换金子,以求保值。原本打算两人一道报考研究院的计划,也终因考虑到婚后的生活,不得不有一人放弃。
他们的恋爱在1948年底“修成正果”。可“正果”之后,又是漫长的两地相思——濮先生在南京继续她的学业;蒋先生则到上海海光图书馆从事他久已向往的读书、研究、写作的生活。
聚散总匆匆。
五
1949年3月间,濮先生还曾到上海同蒋先生团聚,不料回到南京不久,便“钟山风雨起苍黄”了。南京和上海间交通断绝,邮路不通。此后的一个多月,蒋先生每天写下一封无从投递的情书,保留下来的只有16封。这些未曾寄出的情书,是蒋先生的独白。
海光图书馆是一所以私人之力创办的公共图书馆。出资者是上海银行总经理陈光甫。创办者是复旦大学教授林同济。林先生希望在中国办一所以西方思想为主题的图书馆,得到了陈光甫的支持。馆藏图书,部分为陈氏出资所购,部分是林先生获得欧美一些大学的捐赠。图书馆藏书不多,仅两万余册,但质量颇高。馆址由上海银行捐赠,在哥伦比亚路(今番禺路),是一座带花园、草坪的三层楼房。三位编译,蒋先生负责文学,史学是张荫桐,哲学是林同奇。蒋先生到此,原想实现学术研究的理想,有许多计划和愿景。但是,他的理想生活被战争打断,刚刚建立的幸福家庭也因战事而音书阻绝。
时局的动荡,心情的焦虑,物价的暴涨,使他无法静下心来。海光图书馆这时也已成为地下党一个活动地点。馆内的林同奇,馆外的吴强等地下党员,在这里议论时局,印刷传单,蒋先生心知肚明。这有他的信为证:“汪先生回苏州去了,张先生回家去了,林老先生夫妇,躲难去了;同奇先生呢,迎接‘新时代’去了”。“不过,客人倒多起来了,多半是复旦的。”那时在海光图书馆活动的地下党人告诉我,他们的活动并不回避蒋先生,因为他们知道他的态度。
蒋先生也在盼望“新时代”的到来。他在独白的情书中说,“为了在新的社会做一个新的人民,我们必须坚持”。“腐朽的是在坍了,新生的呢?我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个情形,我不能说,我只能祷告新生的是一个健朗的孩子。”一个社会,连全身心沉浸于学术研究的学者都毫不可惜其溃灭时,必是一个糜烂透顶、无可挽救的社会。
海光图书馆地处比较僻静的地区,但地下党员们也过于大意,在晚间摇动印刷机时的动静,遭到隔壁里弄某人的告发。结果,图书馆遭到敌特搜查,虽然没有查到什么物证,仍把林同济先生与蒋先生等一并逮捕。关押几天后,终因没有证据,允许保释。又过了几天,上海解放。蒋先生最后写给濮先生的情书,读来有如杜甫“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的味道:
“一个划时代的巨变摆在眼前,新世界在茁长!向着这蓝色的远景,我格外需要和你拉拢着臂膀,贴紧胸膛!珍,让我们更深更深地爱,让我们以更凝聚的灵魂去迎接新时代!”
“双引楼主”的情书,到此戛然而止。遗憾的是,从书中只能读到双引楼主情书的一半,那另一半则尚付阙如。我问濮先生:
“您写给蒋先生的那些信还在吗?”
濮先生笑道:“都在呀。”
“为什么不收到一起呢?”
“因为我还在啊!”
“爱的追求”总是双方的互动。愿濮先生早日将另一半解禁,让读者得窥全璧。这是一段动人的心灵史,对今人会有很好的教益。
一年多后,他们双双来到复旦大学中文系任教。之后的希望、迷惘,痛苦、欢乐,他们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但已无须用也无法用“情书”来传递了。
2014.5.8完稿
5.12删定
文/陈四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