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来
宜春人把十个碗叫“一筒”。小时候,去杂货店买蓝边粗瓷品碗,店家用粗秆绳把十只碗十字交叉绑成一筒,买客一提就能带走。为什么十只碗叫一筒?这个计量单位来自何处?我不甚清楚。大概烧碗时是一筒一筒装窑,恰好一筒就是十只。
去年一次吃酒,熊福根讲了一个街边故事:一个卖粑粑的人跟人争曹操三江口折兵数目,一个说八万,一个说八十万。争着争着,锅里的粑粑烧乌了。有人问卖粑粑的人抵得么?那人说:“怎么不抵?你不争,一下就少掉72万人,烧掉几只粑粑算什么!”
近日至“好旧书店”,翻阅胡学政1995年编《万载民间故事集》,上面有一个类似故事:某人好讲三国。有一天他买了一筒碗来茶店歇脚,有人又缠他讲。买碗人没心情,没答应。缠他的人就自己对众茶客讲开,也是曹操三江口折兵那一节,说损失了八万大军。买碗人一听,不知是计,争着要讲,绘声绘色,蹈之舞之,兴头上一挥手,把刚买的一筒碗扫落桌下。缠他的人连声说“怪我怪我”。买碗的人说:“少一筒碗算什么?我不讲,就少掉几十万大军!”
两个故事,哪个先来,哪个后去,从发生学角度说,我亦说不清。但像“一筒”那个词,大可咀嚼:或可从人们二度三度乃至N度创作中,得悉各人整理事物的能力;亦从这样的故事耕耘中,得窥时代风貌。
市井小民进行历史核算,非尽会计职责,而是近雅正之心使然。我喜欢这两个市井故事的联结,“静观一年之消息,默审百物之去来”吧——这是明朝文人谭元春《自题<湖霜草>》中的一句。《湖霜草》是他流连西湖静观与默审之心得:“苟不惮精魂之微,年载之久,游于其上,立于其中,映于其外,将使人荡荡默默而不自得,长蘅何择哉?”而“一筒”之类,也似西湖空翠古碧,可供我静观与默审,意接从前,岂山水而已!
擦草
擦草没有叶子,只有茎。它的叶子退化了。它太老了,它起源于泥盆纪时期,在石炭纪时期特别兴盛,当时一些种类可长到三十公尺。现在大概能长六七十公分高,一般也就一二十厘米,要看它所在的土质与水分丰寡。它喜近水,多在塘边、田边和背阴的墙下。我办公室墙角下就有。
它有很多别名:接续草、公母草、搂接草、空心草、马蜂草、猪鬃草、黄蚂草、节节草、接骨草,每一个都道出了它的一个特点。比如接续草,可以反映出它是由一截一截的茎接在一起的外貌,每一截都有一个漏斗似的筒状鞘,让上一截茎插在里面,像叠罗汉那样越接越高。空心草是指它的茎像稻草那样中间是空心的。马蜂草是指它的繁殖策略,其孢子囊穗具2条丝状弹丝,十字形着生,绕于孢子上,遇水弹开,像马蜂。
宜春人又叫它擦草,或擦桌草,这道出了它的功效。李时珍称“此草有节,面糙涩。治木骨者,用之磋擦则光净,犹云木之贼也。”面糙涩是指该草的茎表有细密的条棱,像锉刀那样可以抛光木器。所以乡人多用它为洗涤工具,洗饭桌,洗木甑,洗炒锅,洗碗,将这些炊具表面的油垢“偷”走。这样又知道它为什么还叫“木贼”。
它还是“眼贼”,能去眼雾,翳膜,能擦掉眼睛的污垢。《草木便方》说它“通气,明目,利九窍”,《天宝本草》说它“治赤白云翳”,《福建民间草药》说它“明目,益志,清热”,《四川中药志》:“清心火,去潮热,散云翳。治暴发火眼,涩痛,溢泪及目赤肿痛”,都提到了该草有擦拭眼睛的功德。不过这里的“擦”不是手上动作,而是要“煎水内服”。有用吗?反正楼下守门的彭大爷就经常煎擦草水吃,眼不花、不朦,没有飞蚊症。
谁先想到擦草可以擦眼睛?很佩服他这次的迁移思维。这也是先人的一个思维特点,就是人畜草物一般,大家彼此彼此。擦草的别名中还有一个是“接骨草”,好像是说该草像人畜的骨头,一截一截接成骨骼,实际上,“接骨草”反映出来的思维是人的骨头像这种草。既然如此,当人骨折,就可借助该草魔力,将患者的骨头重新接续起来。民间偏方就有这样的疗法:整复后,用鲜节节草一握,调红糖捣烂外敷。先人在用仿生学试错时,很多都失败了,但恰巧有一些试对了。后者就反映在木贼、接骨草这样的称呼中。
在没有现代洗涤剂之前,我洗碗洗锅都是用植物:擦草、筅帚、丝瓜络,加上米潲水,后来用点碱,再后来就是各种牌子的洗涤剂了。越来越繁复的洗涤剂们一到,把擦草、筅帚、丝瓜络、米潲水都擦掉了,好像后者是新生活的油垢,必一去而后快。事实上呢?大量含磷洗涤剂清洁了我们的厨房、卧室、衣着,却污损了我们的河流、池塘、水田……有一个笑话说:穿得暴露的现代女性寿命更长,因为衣服少,可以减轻洗涤用品毒素对皮肤的进攻。用擦草的古人,就算能听懂这个段子,也笑不起来吧。
椑柿
在鹰潭龙虎山天师府,导游小姐说那里“前有照,后有靠,左青龙,右白虎”,乃风水宝地也。“前有照”是说山门前有条河。我们在河边等人,就看到小河涨水,滚滚右去,很有精力的样子。受此感染,大家也一扫疲态,探究起河边植物。女贞、桐子、紫薇,苦槠之外,有一棵若柿子般的树,都不知如何称呼。该树叶厚大,多荫,树干脱皮若石榴、油茶、紫薇、悬铃木,我们去时在七夕前一天,该树结实青绿,谐音情侣。六十来岁的熊福根说是“俾膏”,六十多岁的雷子龙说是“俾子”,都说是做伞用的。幼时,熊福根在北门的家边有一油纸伞作坊,经常看见一船一船装来的俾膏子,熬烂成膏,和进桐油里涂伞面——多古老的知识!
我以为在自己的藏书里查不到“俾膏”,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在陈淏子《花镜》查“柿”条(熊福根说俾膏是柿子的一种),见小标题“椑柿”赫然在目。椑念bēi,客家话、潮州话都念bī,宜春话也念bī,难怪我会反应成“俾膏”。椑柿,似柿,果实小,色青黑,可制漆,又名“漆柿”。就是熊福根说的“俾膏”,不是王安石《甘棠梨》“柑椑与橙栗,在口亦云可”说的椑,后者是鼠李的别名(见李时珍《本草纲目》)。陈淏子为什么在介绍“柿”时要拉上“椑柿”?柿子有核,“大凡柿接三次过,则核全无矣”,而椑柿是柿很好的砧木,对柿子的清甜是有贡献的。
陈淏子云:“别有一种椑柿,叶上有毛,实皆青黑,最不堪食,止可收作柿漆。八月间用椑柿捣碎,每柿一升,用水半升,酿四、五时,榨取漆令干,添水再取,伞扇全赖此漆糊成也。”熊福根还说了一个细节:用草纸放进“椑膏”里吸水——大概干得更快吧。我小时候过北门,也走油纸伞厂门口过,闻到一种稠浓的桐油味,跟伞的气味一样,没人告诉我,也知那儿是做伞的。油纸伞早已消失在历史深处,那气味却成为我记忆中永远不散的宜春味道。
文/吴静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