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悼念和惋惜逝者,也因为我们尊重他们对生的爱和努力——他们一定是特别爱生活并认真生活过的,否则不会对生的苦痛如此敏感。
近日,有关瑞典纪录片导演马利克·本杰鲁尔(MalikBendjelloul)自杀的消息充斥互联网。如此引人注目,不难理解,因为他的《寻找小糖人》得过奥斯卡纪录片奖,因为他年仅36岁,因为又是抑郁症!抑郁症媒体人自杀的消息最近在中国不也出现过好几条了。
抑郁症患者在瑞典并不稀奇。当“抑郁症”这样的名词还没出现时,瑞典人就以“北欧的忧郁”出名,兴许是和北欧的漫漫冬夜有关,“忧郁”自很久以来,简直成了诗人的标签。
而如今,哪怕是一些小镇诊所,也都安排着专职心理医生,帮助疏导各种病痛。抑郁不是诗人的专用代名词了,它有遗传因素,也可能缘自生活压力。抑郁者可以是失业人员、家庭主妇,也可以是为论文愁出白发的博士生,涉及各类人群。据一项资料表明,做自由农场主的人是瑞典唯一一个极少患抑郁的人群。事到如今,抑郁病人也并不那么刻意隐瞒了,更多的人坦然地自白,自己在吃“快乐药片”,不少人过着通常的幸福生活。像马利克这样年轻有为却自杀的实在不多。
但仔细想来,在瑞典历史上也还是无独有偶,1950年代,瑞典就有过一位自杀了的天才,作家达格曼。达格曼的作品在法国、意大利、德国等有很大的影响力,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Jean Le Clézio)就曾对达格曼深深致敬。达格曼写过一篇题为《杀死一个孩子》的短篇小说,以一个平常的慵懒夏日中的汽车事故来提醒人们珍重生命,警惕没有同情的命运。死亡的主题贯穿达格曼的多数作品,不少人觉得达格曼过于抑郁,但也有人认为,穿过抑郁看到的是作家对生命的爱。这个在1945年登上文坛的作家,略微羞涩,有非婚生孩子的心理创伤,他在文学道路上的成功却用了让人艳羡的加速度,似乎是上帝把着他的手在书写,但这些并不能让他远离抑郁。
在其自杀两年前的1951年,达格曼应一家杂志稿约,写了篇谈“生活的艺术”的文章——《我们对慰藉的需求无以满足》。他写道:“我没有信仰,因此,我永不能成为一个快乐的人。因为快乐的人永不担心他们的生命流于无意义,朝向注定的死亡。我既没有继承一个上帝,在世上也没有一个好的固定之点,让上帝注意我;我也没继承怀疑主义者完好隐藏了的愤怒,理性主义者的贫瘠思想或无神论者燃烧的无知。但我不敢扔下一块石头,朝向那些相信我所怀疑的事物的人;更不能朝向那些膜拜怀疑的人,好像那怀疑并非为黑暗笼罩。那块石头相反会击中我,因为有件事我确信无疑:我们对慰藉的需求无边,无以满足。”
一方面,达格曼感激那些带着奇妙感觉填充着他生活的一切:和爱人的相会,苦境下得到的帮助,开阔海面上的航行,被孩子激发的快乐;另一方面,他摆脱不了抑郁。哪怕坐在最安全的房间的炉火边,他也能突然意识到死亡是如何从各方各面包围着自己,“它在火中,在所有环绕我的锋利物件里,在屋檐的重量里,在一面面墙壁里,在水中,在雪里,在灼热和我的血液里。人的安全是什么呢,假如对死亡如此接近的事实没有安慰,这将是多么可怜的慰藉,它不过提醒我们想忘记的一切。”
达格曼自称是才华的奴隶,他的抑郁包含了写作上的挣扎。在极早的迅速成名后,社会及其本人对他的期望持续升高,达格曼惧怕于自己的天才,不敢动笔,以免发觉才华已不在。1950年初,处于创作瓶颈的他重返报社做文化编辑,期待日常事务能帮他重燃创作欲,但无济于事。还有私人生活中的倦怠、外遇、离婚、离婚后抛弃儿子的负疚感。就在自杀前几天,他写信给担忧其状态的友人:
我的生活到了个停滞点,我不知怎么去恢复。什么也做不了:不能写作;不能说话,不能阅读。我感觉自己处于整个游戏之外。当我和人们在一起时,我得强迫自己听他们说话,以便在正确的时候微笑。最近一次我阅读《荒原狼》,它打动了我,我觉得和它有联系,不是和那些不必要地自杀了的人,而是和那些将死亡始终作为一种预防措施,把死亡放在近旁,和它谈心,对它向往的人。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还活着。我看不到这些无聊地堆积着的日子的尽头。
我曾读到一名天主教徒关于隐身人的故事,说是没人看得见这人,因为他把自己隐藏在光亮里。但愿我们有些光亮能让我们藏在其中。
他想在光亮中隐藏,最终在1954年躲进了汽车。“汽车”这个达格曼在《杀死一个孩子》里用过的符号,成了他逃离恐惧和苦闷的所在。
达格曼是个出生伊始就缺乏安全感的孩子,更生活于“二战”后、冷战中的1940年代,他表达的关切和苦闷合乎当时潮流。很遗憾,我们如今的世界依然笼罩着战争威胁,我们也还在为争取平和宁静的幸福生活而做大大小小的挣扎。哪怕抛开世界政治、经济、自然的因素不谈,达格曼对人的生存苦痛的传达也还是丝丝入扣。
不过,达格曼自杀后多半是后悔的,自杀现场的车库里充满一氧化碳。汽车引擎已关,车门是被打开了的。达格曼的头朝外。也许最后,他并不想死——他以前有过类似自杀尝试,可惜这一次,他再没有力气爬出来。他去世时年仅31岁。
马利克因获奥斯卡奖而闻名世界。他出生于艺术家庭,母亲是作家、翻译,舅舅们是演员、导演和记者。他本人曾是童星。马利克通往奥斯卡的道路并不顺畅,在拍摄了三年、剪辑了三年后,主要赞助商认定,马利克拍的都是些垃圾,毫无登上电影屏幕的素质。从此,马利克不得不自筹资金。除了经济压力,在被人完全贬低的境地里奋斗,精神压力可想而知。
接到参加奥斯卡颁奖典礼的邀请时,马利克也未能放松。在2013年夏天的一个广播节目中,他自述,能跻身奥斯卡颁奖典礼等于是得到了《绿野仙踪》里翡翠城堡的钥匙。在这个炫目的城堡里,你能得到来自许多人的瞩目和帮助,赞助商、律师、作家,等等。但这个圈子非常健忘,你得到的钥匙只有三个月的时效。必须“抓紧!抓紧!抓紧!一分钟也没法浪费!”
马利克死后,一些同行和友人回忆说,他是他们所认识的最友善,最富于工作激情,最会讲故事,最有能量的人。
我们悼念和惋惜逝者,也因为我们尊重他们对生的爱和努力——他们一定是特别爱生活并认真生活过的,否则不会对生的苦痛如此敏感。而活着的人也只有好好活下去,带着逝者不能继续的部分,一并活下去。
文/王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