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在城市医院的某一张病床上躺下输液的时候,记忆就会回复到从前的乡村时光。首先浮现的又是乡医。有时那是一张我熟悉的慈祥的脸,有时是一张陌生的挂满了问候的脸。
熟悉的那张脸是我外公,他在别人的眼中是一名乡医;而那一张又一张陌生的脸,是另外几个乡村小孩的爷爷或外公,是我们眼中充满了陌生感与神秘感的乡医,他们的医术在诸多方面可能要优于我的外公。故而,当我在病痛中有气无力地被父母或背或牵地走进另一个乡医家里时,心中渐渐涌起的是阳光灿烂般的健康愿望,进而感受到除了外公以外另一个乡医的可亲与可敬。
通向每一个乡医之家的路即便再遥远再曲折,但路面永远是最明亮的。这些被乡村病患者所踩踏出的明朗的乡村之路,因承载着健康与希望而成为乡村最为畅通的脉络。要是有一天,某一条脉络不畅通了乃至阻断了的话,它所连接着的所有乡村就会感到寒冷与遗憾。就像我的外公突然离去之后,四面八方的人们都纷纷前来吊唁。对我来说,失去的只是一个常给我讲神话故事的外公,但对或远或近的乡亲们而言,从此失去的是一条明朗畅通的路径。
作为一个乡医,外公从他的父亲那儿继承了接筋续骨的祖传医术。他就是凭这点特别的医术,使通往自家的那一条乡村道路明朗了五十多年。可作为一个乡医,外公有生之年的一大遗憾是没有一个可以承传医术的儿子。而包括我母亲在内的四个姐妹都不具备让他认可的足够的行医聪慧,何况还有(医术)传男不传女的祖上训示。其实祖父也不是那种不敢违背祖训之人。当他看到十几个外孙中,数我最聪明好学后,曾想将祖上的接筋续骨医术传授与我,为此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参加高考时,他多次鼓动我报考与中医有关的学校和专业。可让他深为伤心的是,外孙被录取的竟是一所将来当教师的学校。而后来当了乡村中学教师的外孙,竟日益淡忘了外公所教过和指证过的那些药草名单与医药配方,还不可思议地与文字较上了劲,走上了阅读与写作之旅。从此,外孙一个自作主张的选择,竟使一个乡医的行医之路随着生命的结束而画上了永远的句号。这是多年之后的我伤感的。
实事求是地说,我能够活到今天,是乡医的功劳。我十五岁以前,可以说是百病缠身,是山村里出名的一个“药罐子”。我在乡村喝过的中药,一一加起来,可能要以吨来计算了。母亲说,我在断奶之后就再也断不了中药。而印象中,我走动得最勤的是相距二十多里路途的一个乡医的家。最初是被父母牵着去,后来是被父母领着去,最后是自己一个人去。然而,不论你怎么去,一个乡医永远把你当作一个完整的人来看待。他会在仔细看完你的五官和把完你的脉息之后,问你最近家里吃什么,家居的环境怎么样,桃树开花了吗?李子熟透了吧……
一个乡医问的问题不一定全是围绕着你病情。有一次我就此问外公:为什么每个乡医都喜欢问那么多与病情无关的废话?不想外公严肃地说:怎么可能是废话?那都是与病情有着隐性联系而需要医生了解的情况。一个乡医看病,往往是把病人与他的生活环境当作不可分离的整体来看待的。因为人的疾病除了与遗传和先天性的内在原因之外,还与其所处的自然环境有着密切联系。比如光就“气”字来讲,有山气、泽气、瘴气、风气、材气、木气、岸下气、石气、险阻气、暑气、寒气、谷气、丘气、衍气、陵气等等。中医信奉的是“万物皆药”的原则,但这具体的“药”要与病人所处的“气”能够对接才行。即便是两个患同一种病的病人,由于他们所生活的环境气候以及体气和精气的不同,其处方也会有区别,其服药剂量就会有差异。
多年后的今天,远离乡村和乡医的我,在一座谋生的城市里,每当走进医院的时候,我却感觉自己被医生当成了一个由不同零件组装而成的病患者。我别无选择地走进一个又一个以身体特征和身体各部分命名的房间,比如眼科和牙科,比如神经科与口腔科,比如感染科与放射科……在这一过程中,我看到一律戴口罩的医生脸上,只剩下一双或明或暗的眼睛在审视我身体的某一个局部。因此我有足够的理由怀疑,在医院的一个个检查化验和透视拍照的房间里,自己其实是被当作了一个又一个“零件”来看待的。自然,每当躺在病床上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就想起了远在村野的那些乡医……
文/杨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