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我跟随叶嘉莹先生读博士,听了先生很多课。她的授课非常受欢迎,不管台下的听众是不是真正懂得她的思想,但都被讲授自身的艺术所陶醉了。先生也一向看重自己的授课,曾经跟我说,在她的学术中授课是应该排在第一的。不过,一般人只看到她女性情感的细腻,认为特别适合深入委曲地讲述出诗词的内在情味。其实,先生是很刻意讲求授课技巧的。可以说,她仪态的吸引力、声音的感染力、言辞的表现力,处处都有艺术性。更为局外人所不易看到的,是她授课中常有的诙谐。
如同诗人痖弦所说,先生给陌生人一种“意暖神寒”的感觉,这就把她的风趣感遮掩了。但在我们这些弟子的眼中,先生时时有着“顽童”般的脾性,颇爱戏谑。遇到有些凝滞的气氛,她往往一两句调侃就轻松化解了。这“宽兮绰兮”的风度,使先生越发显得平易可亲。这一点也时时表现在她的授课中,只不过局外人难得体会。这里,我就现身说法地举个例子。
北京大学出版社今年出版先生的《人间词话七讲》,是根据她的授课录音整理的,其中有一处以我作为话头:
我有一个很有才华的学生,叫钟锦,从小就喜欢诗词,可是他报考大学的时候,考哲学系不考文学系。他说:“我虽然喜欢诗词,但是我不学它。尤其词,词是小道,这东西都写美女和爱情,没有价值,没有什么意义。”他后来做了我的博士生,出的第一本书是关于词学的,因为现在他忽然间觉悟改变了,他提出来说:“词是圣贤之学。”这又把词抬得太高了,词怎么从爱情歌曲的小道又变成圣贤之学了?这是钟锦,钟锦好为大言。
我初读大呼:“躺枪了!”这是我的观点吗?再读,不禁失笑,先生又在那里戏谑!
先生实际在讲她自己的“词学困惑”理论,这困惑摇摆在两个极端之中:一是词作中美女与爱情的叙写,一是传统诗文中言志与载道的标准。于是,词论者们就对词作或则贬抑,或则拔高。贬抑者,如先生指出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小词是被轻视的。宋朝人编集子,很多人不把自己写的词编到里边去。陆放翁编进去了,但是他说:我小的时候年轻不懂事,所以就写了这些歌词,我现在非常后悔。可见他也不以为这些歌词有什么意义和价值。”拔高者,如周济说:“昔云:‘礼失而求之野’;其诸乐失而求之词乎?”谭献说:“周介存有‘从有寄托入,以无寄托出’之论,然后体益尊,学益大。近世经师惠定宇、江艮庭、段懋堂、焦里堂、宋于庭、张皋文、龚定庵多工小词,其理可悟。”这本是词学传统的冲突,如果授课仅就词学史的事实讲,就缺少一种诙谐,不容易保持听众的兴奋点。于是先生灵机一动,把这种冲突转移到我身上,并以“好为大言”相调侃。
我自身确也提供了为叶先生调侃的口实。先生说我讲词没有价值,出自我《词学抉微》的后记,我说:“不过,也不知什么原因,词是小道的观念在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头脑里还颇为顽固,总不肯对它痴迷。”这自然是受了传统词学观念的影响,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哪里发得出这样的“大言”?说我讲词是圣贤之学,这是先生的夸张。我只是说,“‘作文害道’与‘作诗妨事’,就无奈地将‘文以载道’和‘诗言志’否定了,两种理想的失落,恐怕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大的憾事。如果说这种憾事竟在词体之中得以弥补,简直会使人大为意外。但是这种说法确实被提了出来。”这本是我对常州词派的诠释,也说不上是我的“大言”。
当然,若从诙谐之外看,我和先生确有治学上的差异在。无法详细展开谈,用具体的例子可以这样表述:先生偏爱王国维,我偏爱陈廷焯。我一直认为,陈廷焯的词论是中国传统文论的正宗,也是词学的集大成之作。王国维却在特定的语境下依附了一个西方哲学的偏狭理论——叔本华哲学,并以中西贯通的意识得到后来的高度肯定。我常说,王国维的词学研究或许是百年来最大的学术神话。当然,我人微言轻,不能取信于人。所以经常引用牟宗三《五十自述》的说法:“王国维是一代国学大师,晚年钻研甲骨文,殷周史,于考古学上有贡献。然没有进入中国文化生命的底蕴,于西方文化生命的来龙去脉亦未能抓住其纲要。自己生命的途径,中国文化生命的途径,皆未能知之确,信之坚,遂郁闷以终,自杀了事。”这样的负面影响也反映在他的词学上,使得他的一得之见遮蔽了词学的合理传统。而这样的传统却在陈廷焯的词论中被淋漓尽致地揭示出来。简而言之,这个传统可以如此表述:词在特殊语境之下,实现了圣贤之学在文学中的真正体现。这是陈廷焯最了不起的贡献。
因此,如先生所言:“王国维从来都不说词里边有圣贤。”常州词派,直到陈廷焯,都肯定了这一点。不过,王国维和先生都知道:“词里面确实有一种非常微妙的东西。那东西是什么?”先生说:“我的学生说它是圣贤,这太夸大了。”其实,这个夸大并不是由我开始的,这是词学的常州派传统。而且,也很难讲是夸大。先生说:“王国维都没有敢说是圣贤。”那是王国维的不透彻,他只敢讲一个类似叔本华观照得来的“境界”。然而,这个“境界”既模糊,也不能极高明。先生极力想澄清王国维的理论,这就有了她的一系列著作、论文,以及这本《人间词话七讲》。但是,既然我和先生的偏爱不同,治学必有差异。这种差异进入诙谐之中,显得先生既有真理的执着,也有风趣的宽容。身在局外,哪里看得出这许多的因缘?
文/钟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