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六月的台北,阳光天天灿烂,热得酒店路口水果铺子的老板到了晚上才愿意出来摆摊。这几天林先生白天陪我四处看字画,看古董,晚上我们总愿意在这家铺子买两个芒果当点心。林先生是台北收藏印章的朋友,四十好几的年纪至今孤身,逍遥来去自有一番道理,说吉金乐石为文章,秋月春风自然在怀抱了,多妙。刚才他来电话称他熟识的陈姐收藏不少字画,问我下午是否愿意同去拜访。晚上中央大学中文系戏剧组的博士生佩怡是约了要去兰亭昆剧团唱昆曲的,下午无事,正好随他去结识新朋友。
经了两部公车,我们来到松江路一幢公寓房,四楼。一位中年妇女为我们开了门,一番寒暄后,我们随她入了客厅。客厅中式布置,对着正门的白墙上挂着一幅溥心畬山水,两边各有一扇花格,画下一只高高的明式茶几养着盆兰花,乍看仿佛入了江南园林。陈姐五十多岁,丰盈的笑脸衬着浅浅的胭脂和薄薄的口红,想当年该是个美人胚子。林先生介绍陈姐祖籍浙江,当然她出生在台北,念书时学的是戏剧专业,荒废了二十多年,至今犹能唱几段京剧老生。“我喜欢孟小冬。”陈姐接过话,脸上闪过甜甜的笑。听说我懂昆曲,连忙取出年轻时的戏装照让我看,一边高兴地说:“我们可算是同行,是同行了。”
陈姐的父亲原是国民党军官,1949年随部队到的台湾。虽说当时不愿离开大陆,可军令终究难违,不得不携了家眷,背井离乡。来到台湾,部队里时时传、年年传,马上要回大陆,很快要回大陆,弄得她父亲在台湾未置房产,风里雨里住的都是人家的房子。谈及此事,她的脸上滑过一丝苦笑:“我们没有房子,我们那时候很苦。”亏得她父亲生性淡泊,富贵得失从不计较,生活再难,日子终归平静,终归温暖。凭着对书画的一点兴趣,也有在军中任职的关系,她父亲与溥心畬、于右任、黄君璧等书画家结下不少缘分。他最喜欢的是溥心畬,与溥先生亦师亦友。不过溥先生家里他是极不情愿去的,因溥太太当年太厉害,硬把溥先生当了摇钱树,限制他看电视,限制他与友人聊天,还收了他的印章,每日逼他写字画画,作品必须由她盖章并收取润资。有回凑巧溥太太外出,陈姐父亲画了幅“水墨秋夜图”趁机请溥先生看,旧王孙并不多说,研了墨,取了笔,对着夜色补了寥寥几笔,神韵立现。自此她父亲再不画画了,闲时对着家里一本魏碑字帖打发时间。“我父亲说溥先生本事太大了,他实在惭愧,写写字附庸风雅于他足矣。”
军中退伍后,陈姐父亲靠着溥心畬、于右任、黄君璧等书画家的作品快活林下,到上世纪九十年代过世,家中姐弟五人便分了这堆收藏。陈姐排行第三,只她懂些书画,两位姐姐和弟弟、妹妹相继托她善价而沽,待售出再示谢意付她些打理钱。“父亲到底没回大陆,临走那会儿躺在病床上舍不得合眼,总念着老家过了世的姐姐,要我们以后一定替他回去烧炷香,我们在边上别提多难过。好在他留给我们字画,没人知道这些字画现在这么值钱,我们是过上了好日子。”陈姐走出愁云,露出一抹笑容带着欣慰。她找出家人的合影给我看,是八十年代的兄妹五人,围着坐在椅子上的父亲。老人头发稀疏,一副慈眉,人清瘦得像根梅枝。“人人说他像郎静山,特别是那管直直的鼻子。”她说。
我仔细打量,神态果然几分相似。“你瞧,郎静山的字。”随着她眼神所示,我瞥见客厅电视机旁摆着幅圆形小字,走近去看,上写:“疏钟已绕万重山,枝影横斜暮色寒。一霎灵光金世界,何时梦醒脱尘寰。惟诚法师大作禅意摄影疏钟夕照图。辛未春月颐叟郎静山敬题。”左右各钤两枚印章:益自珍、必有后福,和郎静山、颐叟。辛未是1992年,郎静山102岁了,所以自称“颐叟”。我不禁赞叹:“郎先生此幅字字有神,像仙鹤。难怪他拍得出那么美的相片。”“这是父亲生前郎先生赠的,”陈姐说,“郞先生真稀罕,梁实秋的太太韩菁清那时候在给朋友的信里写他一百零五岁了,白天到处摄影,晚上还站着写字呢,你说奇怪不奇怪?”
我于摄影纯属门外,但对郎先生是了解一点的。郎先生是中国著名的摄影记者,14岁拿相机学摄影,而后九十年不曾离开过手,他说“拿照相机就是我的生活”,“相机比太太还重要”。老人心源为炉,相机为炭,集锦而成具有水墨韵味的照片,超逸俊秀,无疑是中国传统文人绘画思想的延续。连他的名字都好听,静山,让人想到山静松声远,山静似太古那样的句子,儒雅得很。郎先生一辈子简朴和善,装束常年素雅,一袭标致的长衫,所谓春见山容、夏见山气、秋见山情、冬见山骨,就那样标致地从他的长衫里飘扬而出,定格为一个个美丽的瞬间。1949年,老人去了台湾;1993年,老人应邀回大陆出席国际摄影展,会了不少老朋友,还走访了永嘉路的旧居“正蕃小筑”,那是比陈姐的父亲幸运多了——其实多少老人感慨岁月斑驳的皱纹里不深藏着两岸一统的心愿呢?
我在上海见过一些郎先生的书法,多为大字对联,像这样一幅精致的小品确实难得。于是贸然跟陈姐开了口,见林先生也替我说话,考虑再三,她终于答应:“家里的东西卖一幅少一幅,这样的小品原要留着做念想的。”
林先生知道我与佩怡有约,看了看手表提醒我时间不早了。我凝望窗外,天色真的暗沉了,风从窗台的隙缝吹进屋子,却仍然带着街道繁华的热浪。溥心畬画中的书生荒斋枯坐、灯下苦读,在陈姐的屋里整日吹着空调,倒是凉快。我走到窗前,眼前旧旧的房子,旧旧的店招,衬着夕阳的余晖无比温馨。我们向陈姐告辞,陈姐客气送我们出门直到电梯,我转身向她再次表达谢意,她突然拍拍我的肩膀细声说:“小老弟,可惜丢了那幅‘疏钟夕照图’,不然凑成完璧,多好。”
文/唐吉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