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有时很坚强,有时很脆弱,万物复苏的日子里,我敬重的赵妈走了。听到噩耗,我很悲痛但不觉得震惊。几天前,在她长子赵鹤鸣家,我见到了已是96岁高龄的老人家。当时,她像是睡着了,我不忍惊动她。鹤鸣说,母亲已不知疼痛,没有食欲,翻身全靠子女帮忙。细看赵妈的气色,我明白 老人来日无多了。
丧礼上,我见到了她娘家的胞妹。其实,所谓娘家,对赵妈来说,只是一个没有实际意义的符号,她也几乎不提娘家的事。赵妈同我 说得最多的,是她九岁时就到大生纱厂做童工,随后进了赵家门,童养媳。家门到厂门,厂门到家门,直到退休,是她几十年不变的行动轨迹。退休后的又一个几十 年里,既享受了弄孙的乐趣,也经历了丧夫的巨痛。除了偶尔到女儿家小住外,再也没有去过其他地方,赵妈的履历,简单到不用一分钟就能说完。
我 是在被失学的上世纪60年代认识赵妈的,当时她离退休已经不远。单瘦,朴素,甚至有点腼腆的赵妈十分的低调,只是默默无声地做她分内的事。如果我不是因谋 生在她家旁的疏航桥西修车,我会把她当成一个靠扒工分养家糊口的农妇。其时,我硬着头皮在人地两生的新岗位上创业,牢记着人无笑脸莫开店的古训,手脚勤快 嘴巴儿甜。三回能算老朋友,常年病休的赵伯渐渐成了我的座上客。他是赵妈的丈夫,大生厂的职员,通史墨气质不错,与我很投缘,他有空闲的时间,我得天天守 店,两个一回生,二回熟,气味相投地拢在一起。尽管是东拉西扯,话题绝对正经。古今中外,社会新闻,时事热点,饮食起居等等。说到开心的事儿,赵伯会拍手 欢笑,一俟来了生意,我不得不撇下赵伯,他常不忍离去,或是过了一会儿又来到了店里。我开的是离家店,回家吃过晚饭后需要宿店,便时常会在晚上回访赵伯, 赵妈欢迎我,不把我当外人。我也不见外,像在自家一样自由。如果能凑齐四个人,会玩一会不带输赢的扑克游戏。也是离家店的原因,喝水成了难题,尤其是在夏 日酷暑难熬的时候,不知哪一天,我的热水瓶在赵妈家报上了常驻户口,从此我有了稳定的水源。不等我自取,有时赵妈会送上门来。不是三天五天,约摸有几个年 头,直到我妻儿住到疏航桥为止。
赵家是五星八队的大户,同根同源,近一点是兄弟,远一点是叔侄,或是堂兄弟。上了年纪的赵家男子共同的长处是 个个善于捞鱼摸虾,既是乐趣,也是油盐醋的经济来源。家务,大多留给了女人们。赵伯最小,排行老七,背后人称小八,当时他五哥,五嫂,六哥仍健在,老兄弟 间和睦相处数十年。赵妈和赵伯,两小无猜地长大,到了婚嫁的年龄,无需红灯花轿,添几件稍微像样的衣裳,顺其自然,水到渠成。想要铺张,也没有能力。赵妈 生育了三男两女,孩子的鞋头脚脑,缝补浆洗,全是赵妈的活。这些不算难事,头疼的是赵妈还要按时上下班,三班倒的纺织女工,活儿是很苦很累的。思来想去, 赵妈给小儿子新荣找了个奶妈,本想是稍稍减轻一下压力也给新荣换个好环境,不料由于奶妈的粗心大意,小新荣的一只脚跛了,落下了终生的残疾。赵妈心疼,内 疚,悔恨,不知流了多少眼泪。有了前车之鉴,后来她始终没有给最小的女儿找奶妈。
没有惊天动地的业绩,赵妈只是亿万妇女中的普通一员,我用秃笔书写的文字或许有些唠叨,不过原谅我意犹未尽,我要再说三件事,指望着能让你看到一个活生生的赵妈。
赵妈对赵伯,爱得绵长,忘我。方圆十里八里,不乏恩爱夫妻,要说老婆对老公好,首屈一指的是赵妈。如果不是赵妈的精心照料,晚年体弱多病的赵伯早就骨头 打鼓了。家务事儿赵伯插不上手。早上是蛋,晚上有热酒。好吃的赵妈不伸筷,冷硬的没有赵伯的分。冬日里有暖被窝,夏日里蚊虫近不了赵伯的身。吃药时赵妈先 试试水的冷暖,热水袋不曾有嫌凉的时候,阴晴雨雪身上穿多少衣服赵伯常做不了自己的主,增增减减中,离不开赵妈的手。时常能看到这样的场景,手捧寒衣的赵 妈四处找赵伯,不知他在何处散步,串门,急切地逢人便问,心里焦急,步履匆匆。赵伯接过赵妈送来的寒衣,报之以感激的微笑,赵妈的脸上顿现甜蜜轻松。
五个孩子中,赵妈最心疼新荣。平常,叫赵脚子的人多,叫赵新荣的少,像是自己受到伤害,赵妈会出面纠正,虽说收效甚微。赵妈对其他子女不护短,对新荣是 个例外。记不清是哪一年了,时年十二三岁的新荣忘记了及时将煤炉上的开水冲进热水壶,水烧干了,不耐高温的锡水壶浇成了一块锡砣砣。怒冲冲的赵伯要狠狠教 训新荣,赵妈说,孩子还小呢。赵伯不理。赵妈又说,你火气太大会弄坏身子的,就算是我犯的错吧。赵伯放下了手中的木棍。赵妈赶紧去找躲起来的新荣,余怒未 消的赵伯见母子俩眼泪汪汪的,终于作罢。
最后说一说八条鲫鱼的事。有一年春节前夕,我到疏航桥办完事后,顺便弯到新荣家看望赵妈,赵妈见是 我,很高兴。嘘寒问暖中,赵妈突然向新荣媳妇下达命令,斩钉截铁地说要把水盆里的鲫鱼送我过年。这八条鲫鱼是新荣准备自用的,我当然不能要。见我不收礼, 新荣媳妇稍稍迟疑了。赵妈不满意新荣媳妇的表现,拐杖杵得地面笃笃响,责令新荣媳妇手脚快点。不能惹老人家生气的唯一办法是乖乖的顺从,我拎着装在红塑料 袋里的八条鲫鱼,无法形容心里的温暖和感动。当然我只能领受赵妈的美意,鱼,我是坚决不要的,趁她们不注意,我将塑料袋悄悄扔上了窗台。
大千世界里,有权势的人未必磊落,头顶光环的明星,未必高尚。在我心里,默默无闻的赵妈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就像脚下的大地和小草。
赵妈的名字叫赵连珍。
文/倪志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