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父亲改建新居,将原先六间黑瓦红砖的平房拆除,一并也将门口的几棵树砍掉了。都是二三十年的大树,陪着我们兄弟姐妹四 人一路长起来的:一棵楝树,五月开出细碎的紫花,七八月结出碧绿的楝果,十一二月,阳雀就可以站在树顶上啄已经枯干变黄的果子,调剂偷到嘴里的太肥的腊 肉;一棵椿树,长得又粗又壮,春天蓬起叶子,就会成为“洋辣子”的乐园,穿着各种各样的花条纹“T恤”的虫子,扭着屁股沿着树干往地上爬,那认真劲儿,好 像是要去巴黎表演它们的时装秀;一棵枫杨,夏天造出的阴凉,可遮去大半个房子,水牛轮到我们家放养的时候,多半就是系在枫杨树下播摇尾巴赶苍蝇;一棵榆 树,夏天是金龟子们聚会的场所,我们种的丝瓜与葫芦也会沿着它的枝干往上爬,爬到树顶的瓜果摘不下来,等到秋天与冬天树叶掉光了,老丝瓜可扯下来做成洗碗 的“篓子”,而葫芦老而弥坚,当然是剖开做成瓢。
父亲改天换地,推陈出新,可不管我们这些酸溜溜的情怀!他认为楝杨榆椿都派不上什么用场了, 现在也不需要用它们打桌椅板凳什么的,这些树在乡下呆的时间长,贪官似的,每一种树,都惹一身的虫子,没一个好。所以他老人家罢黜百家,独尊樟树--的 确,他来我所在的武汉,我弟弟所在的南宁巡视,樟树都是城市里主要的绿化树种,行道之上,四季长青,蚁蝼退避,长得也不慢,完全就是城市的象征:干净、整 洁、体面、优雅。我觉得父亲伐下四大乡土天王,换上六位城里来的小家碧玉的时候,心里一定是高兴坏了,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一百年后,他的子孙们,会在亭 亭如盖的香樟树下,打四川传来的血战到底的麻将,喝巴黎运来的葡萄酒?
为了配合这六棵樟树,父亲还特别种了一丛竹子,一棵桃树。竹子想必是为 了回应我这个做“文人”的老大,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苏轼讲的嘛,难道他老人家也知道我是东坡的死忠粉丝?桃树大概是为我弟弟种的吧,小时候他为去摘 肖家河村的桃子,可没少被人家的黑狗追,现在桃树种到家门口,摘桃子只需要踮踮脚了。竹外桃花三两枝之外,他老人家还开辟了一个小菜园--原来六间的地 脚,只用去了三间,余下四五十平米的宅基地,“种菜多好,你锅里面条煮开了,跑到菜园里摘一把小白菜扔进去,都来得及!”对啊,小菜园里,蚯蚓会钻,蚱蜢 会来,蝴蝶飞飞,蜜蜂营营,也会变成溜达鸡的天堂,多环保的鸡啊、蛋啊,儿媳妇们一个接着一个生孙子,需要这些呢。
可是一个接一个来到世上的 孙子,不仅需要爷爷奶奶的溜达鸡,也需要爷爷奶奶们接送上下幼儿园。新房大概也就做成了三四年吧,父亲与母亲离开乡下,移居城市,先武汉,后南宁。开始的 时候,他们还以为是帮帮忙,搭搭手,不久就可以得到园丁奖告老还乡,后来他们慢慢明白,他们终于是跟儿子们一道,成了故乡的客人。父亲拉起了二胡,母亲学 会了五行健身操,我与他们打电话,发现他们的家乡话,大战广普与南宁话,已经没有我说得好了……六棵樟树撑开成为六把绿伞,桃树开了几次花,终于挂上了 果,风吹过来,勉强可将几十竿新竹吹出飒飒“玉石之声”的时候,父亲与母亲却跑到真正的樟树掩映的城市去了。
人走楼空,但草木还在生长。最先 出麻烦的是桃树,母亲常担心结出的桃子太好吃,村里的小孩子六月份来爬树摘桃,会将树枝弄坏。但首先盯上桃树的却是虫子,之前与楝杨榆椿打交道的虫子无奈 樟树何,只好一起扑到桃树身上。在挂了几个春天的果子后,桃树的下场是粘着一身的桃胶枯死掉了,母亲电话里听到,哭了。接下来是樟树,它们长得太快,树冠 横生,很容易便杵到邻居家的屋瓦,刮大风的时候,更是如手指一样拨弄着人家的瓦垄,所以邻居抱怨樟树让他们家屋漏。父亲每次回家探视,都得花一天的时间, 将六棵樟树的“大伞”锯掉,将它们打回原形,回到一根树干重新发散。因为占去了太多父亲与乡亲们打麻将的时间,他终于下定决心,将六棵樟树连根锯掉了。至 于竹子,运气不错……它们按照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步调,稳步地扩大成为一小片竹林。看到参差的竹竿在风中摇摆,我就会想,要是它们早生二 十来年该多么好,小时候我做梦,都想砍下这样的竹竿,头重脚轻,通体碧玉,去池塘里钓鱼。我跟父亲讲,从前的有钱人家种竹子,都是将竹子埋在瓦缸里--春 天的时候,竹节几乎就是在地里面跑,俗称“跑笋”来着。再过几年,竹笋可能就会在邻居家的堂屋里钻出来陪人家吃饭。父亲就后悔没有将竹子种到瓦缸里--建 新房的时候,他都没舍得将这些从前防老鼠的利器砸掉。但竹子化作竹海的危机,其实还是远景,不足为虑,父亲打完麻将,开心地回南宁去了。
去年 秋天,我回家去,顺便带了一棵石榴树--之前我将它养在花盆里,它在花盆里拔节的时候,我就想好了,等它长大,就将它移到老家的菜园里--那一块父亲计划 种小白菜下面条的菜地,现在应长满了野草吧,没有了鸡群巡游,蚯蚓、蟋蟀、癞蛤蟆们,会将之精心营造成自己的乐园?妹妹帮我打开菜园围墙门上锈迹斑斑的铁 锁,眼前的景象却让我们有一点发呆--占据菜园的,并不是野草,而是密密麻麻一片类似于桑树的灌木。这种树在我们村东的池塘边不少,长在沙树林外的蒿莱之 间,三四月间开出缨缨的红花,然后结出红通通的浆果,孩子们受到诱惑,以为像桑葚一样好吃,结果是每每上当,呸呸不已;但飞来飞往的鸟雀,却甘之如饴,就 像我们不能吃楝果,它们却能啄得津津有味,好像吃铁蚕豆一样。大人们将这种树叫构树--小时候,我将“构”想成了“狗”,没用的,没心没肺的,随意的,泼 辣的,随处可以长的树。鸟将构树的果子吃下去,飞到父亲的菜园里,洋洋得意地将粪便排泄出来,粪便中构树的种子,也因此得以发芽,生长,茫茫一片,差一 点,让我都无法推开菜园的门。
妹妹的儿子已经长到十六七岁了,我动员他砍树。这小子显然没有得到阿城在《树王》里讲到的,如何砍树的教诲,拿 着他外公存放在工具间里的生锈斧头,一砍一弹,掌心沤出了血泡,也拿这些已经小胳膊粗细的构树没办法。最后由我动手,四处着力,斜斜用斧,一根一根伐倒, 终于清理出簸箕大小的一块空地,将石榴树弱弱地种了下去。我一边掩坑敷土,一边想,这棵阳台上的花盆里出身的石榴树,一定不会是由鸟粪里拱出来的“狗树” 的对手,下场多半是郁郁在人家的阴影里,能活下来可能都是万幸,想开出美丽的红花,结出碗口大的石榴,也被飞鸟带向他乡传授DNA,这个恐怕要靠非凡的运 气。
返回武汉,有一天我在书房里,晨课,由《珂雪斋近集》读到袁中道的《楮亭记》,发现我的遭遇,小修也遇到过。公安三袁,小袁文风清丽,如 森森盆景。此文讲他修成金粟园之后筑亭时的波折,有人讲亭外种松柏以明志,种桃李以增景,都被他回绝了,他将从前亭边的楮树保留下来,略加修整,即成避暑 佳处,他因此也将新亭取名叫“楮亭”。其实我家那鸟儿衔来的一菜园的构树,就是小修讲的“楮树”。植树之道,的确在因地制宜,在与自然取和。这个我父亲要 反省啊反省。筑亭避暑,还带来了思考的乐趣。庄子材与不材的主题重新显现,小修同学也想起了亲爱的子瞻。苏轼《宥老楮诗》中也有这样的故事,他坎坎伐楮, 最后念及诸般好处,得意地扔下手中的斧头。子瞻念及楮树诸般功用,小修却是以楮为友,向前更走了一步,一方面怜惜物性,另外一方面,是珍重楮阴,境界由东 坡的“德怨聊相赎”升级到了“加九锡”。
实际上,楮树乡下常见,树干中有白汁如乳,就是苏轼诗“流膏马乳涨”的意思,三月开花,六七月结实, 有一点像杨梅似的,落在地上猩红如血。树皮可以制衣,也可以造纸。楮树腐烂后,也可以生长蘑菇。楮实可以入药,葛洪在《抱朴子》中讲:“楮木实赤者服之, 老者成少,令人彻视鬼神。”除了药用之外,李时珍讲,楮树干中取出的白汁,其实是很好的黏合剂:“构汁最粘,今人用粘金薄。古法粘经书,以楮树汁和白及、 飞面调糊,接纸永不脱解,过于胶漆。”
段成式讲“谷田久废必生构”,我父亲要是知道这句话,大概也会生出知己之感。乡下人倒并不晓得这种常见 的树,有以上这么多好处,其实就是“楮胶”一节,也是非常有用的啊,母亲从前粘鞋底,糊年画与春联,都是用米面作糊,其实完全可以去向墙角的楮树借一点 “乳汁”试试的。我去小卖部买白纸做草稿本,母亲心疼花了她的鸡蛋钱,如果那时候得空去钻研一下《天工开物》,说不定也可以自己用楮树皮、檀树皮加上稻草 秆,揭造出纸来。
初夏的清晨,朝阳照在我书房外的沙湖上。我知道,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在老家的空楼之下,竹子与楮树,正在逃过我们的斧头, 恣意地生长,越过我们喜欢的桃李、樟树与石榴。“骄阳隐蔽层林,啼鸟沸叶中,沉沉有若深山”,只是我与父亲,虽然修筑了屋宇,都没有福气来分享这一片“森 森如是”,为东坡与小修所赏识过的夏日清凉。
2014,8,5,改,武汉
文/舒飞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