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灵凤曾说,真正的爱书家和藏书家重视版本,但不是为了市价,他们手不释卷,也不是为了学问,只是把书当作了不可或缺的友人。
好的书话,博学多闻自是其一大胜处,而活泼的文笔、横生的趣味尤不可少,爱德华·纽顿的《藏书之乐》(陈建铭、杨传纬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就 是一本这样的书。读这本书,好比是听纽顿讲述自己的一次次“猎艳之旅”,一边讲,一边还眉飞色舞,听者顺便也领略了几位英美书商的傲人风采,诸如伯纳德· 夸里奇、约瑟夫·萨宾、瓦尔特·斯宾塞等等。西方人喜欢把藏书家称为钓客,其实从各自的角度说,藏书家和书铺老板都是钓客,藏书家要在茫茫书海中钓中属于 自己的鲑鱼,书铺主人则是要钓上几个识货的买家。而能将二者兼于一身的则不多见,即便有那么几位,垂钓的滋味当也甘苦各有不同。
纽顿说藏书是 最佳、最安全的嗜好,最佳是因为一年到头都可以进行,最安全是因为能够至少把投入的大部分钱财都赚回来。关于前一点,我姑妄表示赞同,而后一条,征诸中国 许多藏书家的命运,颇有些可疑——顺便说一句,纽顿对于敏感的书价是最津津乐道的,而我国的藏书家则大多讳莫如深。说实话,藏书家开始藏书的时候,大概没 几个人会一心想着赚钱,恐怕还是把天下“美女”都掠入“后宫”的要命“嗜好”占了上风。咸、同间于古书经眼最富的莫友芝,有一天曾戏赠友人一诗,开头写 道:
眉君好书如好色,异椠名钞尽倾国。琉璃都肆百花丛,作态争妍浑不识。
拿这四句诗来形容那些藏书家的贪婪很形象,因为普通的胭 脂粉态实不足以动其心。董桥先生有一段妙文,说字典之类的参考书是妻子,诗词小说是迷死人的艳遇,又长又深奥的学术著作是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而政治时 评、杂文之类则是青楼佳人,各有其感情妙用。这话把人与各种普通书的关系说得更透彻,但是还不足以描述黄丕烈、纽顿一类钓客,尤其是那种不得不“挥泪对宫 娥”的心态。或许有些人不知道,中国历史上钻石级的藏书家黄丕烈也曾经开过一家滂喜园书籍铺,聘请自己的老朋友胡茂堂打理。这种煞风景的事,摊在万千藏书 人奉为神明的老黄身上,简直是不可思议,惟“无可奈何”四字可以释之。这一年是1825年,八月黄氏即撒手人寰,也就是说他亲任老板的时间其实很短。早在 七八年前,因为一场大火,再加上支出不敷,“百宋一廛”的宋本书就已“另嫁”同郡富豪,即黄丕烈一直羞于提起的艺芸精舍汪氏。稍后在题跋里荛圃尚不无抱怨 地说:“近来能收书者,大半能蓄财者,可慨也夫!”他大概忘了自己也是经过许多淬炼才从一个席丰履厚的角儿变成了一个卓越的藏家。那么滂喜园里都卖些什么 呢?一是自刻书,一是家藏钞本及明刻本。众所周知,士礼居自刻书皆印刻精美,炫人眼目,价格却低得离谱,还打七折。这书籍铺在黄丕烈身后一直营业,直到咸 丰十年春太平军入吴中为止。世人得“黄跋”一部,便可作为镇宅之宝,笑傲其他藏家,而松江韩应陛竟藏有一百多部。咸丰八年至十年间,他曾多次光顾黄氏书籍 铺,买走了许多黄家自藏钞本、明刊本,最晚的一次在咸丰十年二月。韩应陛自己绝对没有想到,没过几天其藏书以及整个吴中藏书都遭到了一场浩劫,而滂喜园书 籍铺亦就此消失。我们也许可以代纽顿问一句,荛圃老翁的成本都收回来了吗?
另一位开过书铺的大藏书家是伦明。伦氏估计是位好色之徒,娶过八位 姨太太,不过她们的魅力不一定比得过古书的魅力。当时的场景是几位太太“诟谇嘈杂之声盈室”,而伦氏置若罔闻。他在琉璃厂开设通学斋,目的非赚钱,而是为 了收罗稀见书。徐绍棨说他“奇赢亿中非无术,通学斋开足疗贫”,大概也是说说而已。伦明诗云:“卅年赢得妻孥怒,辛苦储书典笥裳。”虽不免夸张,但诸位老 婆大人为了藏书而大生其气,估计不是装装样子的,可见“疗贫”之说不可信。他辛辛苦苦钓上来的那些书,本来打算用来续修《四库全书》,最后也如逝水落花, 不知踪迹。不过他培养的合伙人孙殿起,后来倒是把生意做得蛮大,还编了一部大名鼎鼎的《贩书偶记》。
还有一位名气不是很响的藏书家屈爔,曾三 次在北京、苏州开设书铺。此公字伯刚,号弹山,平湖人,早年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先后任职南京临时政府、北京政府实业部、农商部等,后执教于圣约翰大学等 校,担任过商务印书馆旧书股主任等职。据说张爱玲当年考圣约翰大学,国文被判不合格,批卷者即是此公。他晚年回忆自己开书铺的往事,犹欣然自得:“时余大 喜购书,熟于海王村情形,遂赁一廛,自设书肆,曰穆斋鬻书处。家中剩本,尽携至此,不欲者去之,自用者留之。延一冀县人马君理其事。樊樊山、金巩伯两君为 书两榜,一时京师士流,往来綦众。胡适之、钱玄同、马夷初诸公,皆座上客也。然此事殆近嬉戏,非真视为一业也。不数年,余南下,遂归之马君。邹君百耐者, 芸碧侍讲之子也,楹书甚富,约余同设肆于吴下,余力助之。时吴人多开仓征租,余题曰百双楼书仓。或不解百双之字意,有言书册精美,如白璧百双然;有言取放 翁诗‘买书安得黄金百,觅句如求白璧双’句意,余一笑置之。”这还不算完,过了一段时间,又筹划了一家名曰“国学小书堆”的书肆,章太炎、邓邦述二公为书 榜,门外多长者车辙。仅过了三年,他又厌倦了书贾生涯,遂歇业大吉,收拾丛残,尚余五六十箧,皆遇雨腐烂。屈爔亦士亦贾,擅诗,著书多种,其全集手稿今藏 上海图书馆,亦所谓不合时宜者流。像他这样的藏书家,怎么收得回成本?钓上来的也许只是大半生的冷淡生涯。
近现代藏书家的结局不外乎如下几 种,一种及身而散,一种身后悉被捆载弃卖,还有一种就是归入公藏,而累世庋藏几乎已经不可能。跟屈伯刚合伙开书铺的邹百耐,要算是第二种中的聪明人——老 子藏书儿卖书。其父邹福保(1852—1915)字咏春,光绪十二年会试榜眼,官至翰林侍讲,是张元济的会试同考官,据说藏书多至十余万卷,未审确否,估 计全被百耐拿来开书铺了。百耐在近代书史上有两件事大概是别人无法比拟的,其一他是松江韩氏读有用书斋藏书售卖的经手人,其二是他编纂了《云间韩氏藏书题 识汇录》(最近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松江韩氏藏书售卖始末,以王欣夫先生所述最为详细且生动,而注意到的人不多,故不惮其烦移录于此:
是 年(1933)六月,偕邹君百耐至松,由韩氏戚守山阁后人钱君选青之介,往观焉,皆钞校本,其宋元本藏海上金城银行库中,即偕至沪观之。时炎暑逼人,汗流 如注,余又兼录黄、顾题跋,虽惫甚而兴弥盛。至冬十二月一日,在沪赁屋出售,日出十余种,各标价,邹君经纪之。余携叶遐庵、张芹伯、陈澄中、吴胡颿、潘博 山及平贾日往观焉。澄中首以万金得熙宁本《荀子》,诸君皆兴会飚举,于是标价益高。一小册必数百金,犹竞购不下,晨到稍迟即向隅,余以措大徒呼负负耳。大 致宋椠多归澄中,黄跋本多归芹伯,穀孙所得悉归潘明训,平贾所得悉归周叔弢,余不过一二畸零而已。
这简直就像一场非正式的拍卖会的现场直播。 陈澄中后以“郇斋”自号,就是因为这部宋版《荀子》。不少藏书家售卖藏书多属于清仓甩卖性质,如韩氏四世固守而最终能以善价成交的,实属少数。当此时也, 经纪人邹百耐也是风光无限。至于他编纂的《云间韩氏藏书题识汇录》,应是韩氏后人编撰的“《藏书志》的一份不全抄本”,且错误百出。从反映韩氏藏书原貌、 全貌的角度着眼,更应出版的似是《藏书志》,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小小的遗憾。邹氏是位好钓客,应该钓回了其父购书的成本,但他并非一位真懂书的人。
叶灵凤曾说,真正的爱书家和藏书家重视版本,但不是为了市价,他们手不释卷,也不是为了学问,只是把书当作了不可或缺的友人。这话要比纽顿的看法更切近 中国藏书家的实际,但同时很多藏书家都是很好的学问家。然而生当复制技术空前发展、各种信息日益透明的今天,若黄丕烈、纽顿、傅增湘等人一掷千金的豪举也 必将渐渐没了用武之地,连在孔夫子网上捡到漏网的宝贝也变得越来越难。“旧书无限好”,可怜近黄昏,各位“钓客”们,抓住自己最后的好运气吧。
文/张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