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写去世的亲人的文章,大多能写得感人,但真要更上一层楼,却非易事。读殷健灵的《爱——外婆和我》(新蕾出版社2014年2月版)时,这一直是我思考的问题。
此书是作者在外婆去世后,情难自已而作。作者的文学表达分外细腻而艺术,它强烈的真情不因外在的渲染,而由于生活中本已有不同一般的情愫,下笔时只须淡淡写出,便可感人。作者从小和外婆生活在一起,因父母在外地工作;从读大学到工作,她又和外婆共同生活;父母退休回上海后,她还和外婆同住一个小间,两人相差56岁,这事引起很多朋友的讶异,但为了外婆,她甘心过一种“准老年”的生活;外婆老了,九十多岁了,思维明显衰退,她仍然开车陪外婆兜风,带上父母陪外婆逛街、看戏;外婆一坐上她的车,就说:“开心……”外婆99岁去世,本属喜丧,全家却伤心至极,弄得邻居都看不懂了;外婆走后,她和妈妈把房间清理得整整齐齐,窗台上几盆小花和盆景妈妈每天要去浇水侍弄,她对着外婆的骨灰盒说:“外婆,您的房间打扮得很漂亮,欢迎晚上回来睡觉呀。”妈妈的朋友说:“哎呀,听起来有些吓人呢。”妈妈说:“怎么会害怕呢,是自己最亲的人呀。”——可是,作者一开始就交代,她从小就知道了,外婆并不是她的亲外婆,因为妈妈并不是外婆生的!这没有血缘的亲情恰比任何血亲都诚挚深切,这里的白描也比任何浓笔重墨的渲染更感人,这不是那种呼天抢地的催情所可比拟的。
在散文艺术中,“真情实感”本应是最核心的概念,为什么不少追怀亲人的散文也有真情,却算不得好作品呢?我想,就因为真情实感也有不同层次,有的只浮于情感的表层,“人人下笔即有”,感染力也就有限了。所以,关于这本《爱》,我想到的第二个方面,就是它并非一般地抒情,而是真正发掘到了生活深处,写出了“我和外婆”共同生活中的种种难处,能直面俗世人生的真味。这本书中的外婆,决不是十全十美的人,她是住在拥挤的上海弄堂里的贫苦女工,忍辱负重而命运并不好,是一位极寻常的“熟悉的陌生人”。外婆娇纵自己的外孙女,从小容忍她不洗澡、说脏话、对大人发脾气,甚至允许她含着满口巧克力入睡。妈妈发现了,才决心把孩子带回南京自己管。外公脾气很坏,她读小学时回上海探亲,亲眼见到外公为一点小事当场掀翻外婆烧好的一桌菜,吓得她转身就往外面跑,又不敢跑太远,怕迷路找不回来,只能躲在街角哭泣……和外婆住在一起也有很多矛盾,外婆有时会无端怀疑家人待自己不好,猜测她们瞒着自己到外面吃饭。外婆影响她睡觉,她会忍不住发火,但一点也改变不了规规矩矩做人的习性……在这种种日常的世俗的如实描写中,割不断的千丝万缕的浓浓的亲情就愈发凸显出来了。
书中还有许多哲理的段落,既发人深省,也令人感动。比如,看到外公和外婆吵架后,虽然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但对自己和“他者”却有了独到的理解:“不能说我对外公没有感情,但那种感情和对外婆的不一样。外公之于我,是另一个独立的人;而外婆之于我,就是我自己,是我自己的身体和血肉。外婆痛,我也会痛;外婆难过,我也会难过。”这不是书斋里的沉思,而是现实人生的真切体验,这正是哲学的本来源头。在搬家后,作者的反思,也是深刻的:“那时,我并没有意识到——搬离老房子,对我来说,是解放,是逃离;但对于外婆,却意味着丧失、孤独和寂寞。”因为外婆要和自己熟悉的人和环境告别了。“那时候的我,一点儿都不能明白,对于一个身体健康的老人,‘年老’的最大敌人,不是清贫,而是——寂寞。”随着外婆的愈益老去,作者的这一思考不断加深。她写道:
在过去,我们家曾经是老太太们聚会的中心,外婆虽不善言词,但总是积极参与她们的讨论。如今,与她同龄的老人一个个故去,家里来的人渐渐少了。外婆似乎越来越疲于和别人对话,话题的内容也变得异常狭窄,并且总是重复。……
母亲感叹,外婆的生活天地已经缩得很小很小。也许,每个步向人生晚年的人都是如此。
这样的文字,就不仅是审美的,也是哲学的——是关于老年的一种研究性思考。但这研究蕴藏在对日常人生的琢磨中,其动力便是亲情。其实真正深刻的审美中必然含有独到的思想,落实到文字,它就成了好的文学。
文/刘绪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