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辉:
你们好!
拿起笔来无限感慨!快两年了,我总忍不住对人说我哥,日也想,夜也想,这么久了!我还是不习惯失去了我哥,我 在世间却还活着,似乎我那堆仅存在记忆深处的童年的欢乐全部一下子烟消云散!每每翻阅小时哥给我照的小相片,想到在那个封建大笼子里只有我哥满不在乎地呵 护我,带我玩……我不禁又“眼眶发湿”(这是沈从文的话,在昆明青方街居住时,他总是嘲笑我们这些想家的平津流亡女生!)总是在黎明时分想得心疼!
翻阅故纸堆,忽然找到这么几句话:“究竟每个人的终生好友是不多的,死一个便少一个,终于使自己变成一个谜,没有人能了解你,我感到少了这样一个友人, 便是死了自己一部分(拜伦语),而且也少了许多生之乐趣,因为人活着总有好多新鲜感觉愿意向知己谈一谈。没有这种可谈之人,那乐趣自然也减色。”
抄下给你看,我想是穆旦在一次信中提到萧珊时写的信中的话。至今那几封信也没找到,但已知道并没在徐坚忠手里,确实那一本“档案”人家早已还我了!而我 这几年却越来越糊涂。(却还有人夸我头脑清楚!)我这两年常常遗憾地跟我哥没机会多谈话(两个人谈心),谈母亲,谈李先生,谈穆旦……特别是关于1948 —1949,有一些误会,再也讲不清了!
我过得还好,很难说我很健康。人家喜欢这样吹捧我,我也只能一笑置之:总有一天大限将至的!
这一年弃世的老朋友一个连一个,黄宗江也去世一年了。(今天!)我的感想非常多,有时连寂寞感都没有,眼泪更没有。用我哥的话说:“无所谓!”经常做 梦,梦见死去的人。过去一听蔡琴唱《恰似你的温柔》(“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分手没有哭泣”),那时特别想哭泣,现在都淡了!只有在梦里还会跟故人谈 心,谈诗……
生活就是这样,我幸亏是个女性,因此老有做不完的家务事,我已能生活自理,反正哪一天我再跌个跤就该Adieu了!但小病不断,从头到脚,轮流轰炸,但我反正大病不查,绝不当回事。有时也怀疑我的喉炎,或颈淋巴等等,甚至血管怎么了,不过也无所谓。……
我真的还好,只是总想着把家里的书怎么处置,我哥在电话中说:“交图书馆!”他不知道他的书物如何被抛弃(当然老早他是曾经眼看着一大车旧书运走的,还不是无可奈何!)我真希望你有空帮忙,“淘”几本都行。我哥的我真不想给图书馆!
写至此,家里又乱哄哄,写不下去了!我发现我还有劲跟我信任的小友在纸上长谈,但只需家里安静!很多话还没说……
不多写,估计还可以再写信,希望你不太反感!杨敏如最近更是有点不太正常,人还健康,心理有点问题,也许我也是。
今天我母亲忌日,(也许不叫忌日,反正是她生日,125岁!)她也属猴!我哥希望我们多写母亲,她是个了不起的坚强女性!
祝一切好!生日快乐!
(如果你允许)你们的大朋友 杨苡2011年10月
其二
李辉:
昨天下午收到你的信和应红编的那么好的书《我的家》(这个书名太棒了!)我真是非常非常感动!巴先生去世两年了,我曾经不止一二次想过:有一天他去世 了,就是我的生命中那样长的一部分——青年、中年、老年都死去了!我也老想到写“梦巴金”,那个特别清晰的梦,我只对徐坚忠说过,就在他逝世前,正在抢救 的那个下午,徐不断地打电话来告诉我他当时的病情发展,而我却在恨不得叫他身边的医生不要再折腾老人,让他平静地无痛苦地走吧……我对徐叙说了我那个梦, 真是每一次想起都是非常难过的!这个梦还是我在北京时从济生那里知道巴先生不可能再坐在轮椅上那些天梦起的。
你说得对,我也为外面对他的非议 感到愤愤然,有时感到宁可“人一走,茶就凉”,还比那些七嘴八舌的好受些,巴金不是有“特异功能”的人,他也不是人云亦云,他没有奴颜媚骨!他的悲剧是半 个世纪以来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的悲剧,难道我们这一代没有离开大陆的人在55年以前不也跟着盲目崇拜、幻想未来、要努力改造自己吗?
不可否认 我的心灰意懒,因此《青青者忆》也不想出了!那时上上下下都向钱看,予欲无言!巴先生从前一次听我发牢骚,忽然慢慢地上楼拿了一个白瓷的杜甫小雕像下来, 是从成都带来的,轻轻地递到我手中说:“给你。”就这样堵住了我的牢骚,我懂得他的意思,巴先生绝顶聪明,他也是无奈的!
周立民寄给我《一粒 麦子落地》(这书名也特棒!),还叫我写纪念萧珊文章,我大概无法遵命。九月里萧珊的表侄(陆盛华)来长谈二次,走时突然拥抱我一下使我“热泪盈眶”,无 非是想起明年她该九十岁了。我的确深知她,包括她的任性和近乎天真的虚荣心。巴先生了解她,包容她,而且真心的用他的爱和耐心把她“调教”成好妻子、好母 亲。陶肃琼也了解她,还有萧荻、巫宁坤、缪景瑚、黄裳。活着的也就这几个了。(也许缪(“毛儿妈”)和萧(施载暄)也死了。)我哥那里确实很不好走,赵蘅 也觉得特麻烦,我一想起到北京后去看我哥也有点胆怯,因为我至今还不会上下楼梯台阶,也不会走长路。你去看他,他很兴奋。他很闷,老朋友一个个死去,活着 的也走不动了,住在那样一个地方够呛!
邵公怎么会突然犯了心脏病?真是太大意了。我早就想到他这么喜欢云游不大好,毕竟七十多岁了!却不敢说。我认识他时他才四十几岁!诗极好,但我宁可他不写这样有点小小感叹的诗!想打电话又怕累了他,还是写信好。我的信总是可看可不看,无所谓,反正我都是胡扯!
十一月底或十二月初去北京,看健康情况而定。打算住一两个月,就怕在北京跌跤,再一跌可就该盼着你给我写点什么。
很欣赏你在读书周报那篇“朱批本”文章,前几天邵绡红来电话,我还说起她那篇承认有错的长文。(在前一期发表的。)我还对她说:“像这样肯承认自己文章 有错误的人只有我们那一代,现在这两代可少了!”没想到你那样坦率,最后说得多好,这才是才气过人的小李辉!也不愧是巴先生最欣赏信任、看重的青年!我的 老朋友中也有自尊心太强的人,不喜欢认错,如黄裳,但像余秋雨那一代,骄傲的人则太多了。
难得有一个清静的下午,写信对于我是个奢侈,也是个享受,但也许很浪费看信人的宝贵时间!祈原谅之!
匆祝你和应红一切一切好!
杨苡
11月3日(2007)
(标题为编者所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