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章
2013年是我的悲伤之年,由音乐结缘的长者一一离去:辛丰年先生、杨立青先生,还有,远在我家乡徐州的费承铿先生。
有幸结识费承铿老师,在1975年的夏天。那时已是“文革”之末,江苏省自感歌曲创作上落后,便临时抱佛脚,由省文化厅牵头,举办江苏省革命歌曲创作学习班,突击创作,以期多有新作入载国家级一年一辑的《战地新歌》。彼时我在铜山县潘塘公社六堡大队插队,县文化馆负责音乐的李明夫老师对我提携有加,向省里多要了一个名额,带我一起去。于是,我用自行车驮着两大麻袋山芋干,吭哧了七里村路,到公社粮管所,呈上介绍信,换了三十斤粮票。然后乘火车,兴高采烈地来到了省城南京。
学习班沿袭当时“老、中、青三结合”“专业、业余结合”的模式,麋集了各路人马,具体负责人是南京艺术学院的作曲老师姜元禄,最大的官是《三杯美酒敬亲人》的第二编曲、省文化厅负责人程茹辛。
如此,给了我一个认识江苏音乐名人的机会,这里面便有费承铿老师。
似乎像鲁迅笔下的藤野先生,费老师人不高,黑瘦,脑门挺大,戴着老式眼镜。张口先是咧嘴一笑,快人快语,完了又是咧嘴一笑。然而他始终紧绷绷的,连吃饭、聊天的时候,都张力十足。唯有在钢琴上和作曲时,方进入一种怡然自得的松闲。记得学习班里传说,费老师因与南京市歌舞团的作曲家庄汉合作了一部歌剧被打成毒草,从南京市下放到江都县东方红小学。费老师这次来学习班,算是江都县的代表。
学习班几十号人,入住草场门南京艺术学院的一幢外中内西的建筑里,男学员一个大房间,如军营,单人床排了几排,各挂了蚊帐。学习班分成几个小组,形成竞争。费老师是我们组组长,又和我邻床,朝夕相处了一个多月。那年他38岁,我22岁;他是下放干部,我是插队知青。在那个溽热的夏季,每顶蚊帐内都在哼唱,天天有新歌出炉。创作的同时,间杂游览、讲座等活动。晚饭后,大家多去秦淮河散步,听雨打梧桐。费老师是写歌的快手,开口成曲出手为谱,无须修改推敲,特灵。多年的知青生活,我很知道多有高人落难乡野,费老师就是那样的高人。另有一个关于他的传说:拿来一首歌,费老师立马就能在钢琴上用十二个调视奏出来!
这说明他首调功夫了得,果然是中国“首调引进者”陈洪大师的嫡传。那等于一个人同时跟十二个人下棋,是键盘上的天元!另一方面也说明费老师的音乐观念深植中国传统,并非固定调思维。这在他以后的音乐创作及论著(如《青少年学和声》)中体现明显。
现在想来,那次的学习班,是歌曲创作的大炼钢铁,貌似红火,成品不多。一则笑话我至今不忘,有极聪明者,将《大海航行靠舵手》拼贴《石油工人之歌》,来讥讽和反证“全国歌词二百句”时代以政治标准定于一尊的创作,雷同、可笑到了荒谬的地步。那“拼贴”词曲不动,交叉唱来:“大海航行靠舵手,祖国建设跨骏马,雨露滋润禾苗壮,头戴铝盔走天涯。”若是熟悉这两首歌,可马上唱出,不觉得有碍顺畅,甚至可说是天衣无缝。当时大家对此以八卦相传,可见心里都明白。但作歌还得遵守政治指明的方向,那必定免不了烫炙以群众歌曲“高、快、硬、响”的“文革”烙印,倒入历史的垃圾场。
去除政治因素,那次的经历,于我却颇实惠:可让农活压折的年轻筋骨,得以片刻舒松;而南艺的伙食,更有效地抚慰了饥肠。同时开了眼界,获得知识,零距离接触本省最高音乐学府,交了几个朋友,最重要的是,认识了费老师!
学习班结束后,大家哪儿来回哪儿去。此后的岁月,我和费老师也是联系不断,我常常写信请教作曲问题,他从不拒绝,红笔改题细致入微。那些年信件常有丢失,两人的来往多已淡忘。忘不了的,是他在江都县的艰难时日,儿子费宏雷费宏鸣年幼体弱,去卫生所打吊针成了家常便饭。一次信中说:“近来忙得够呛,一人还有50土方的挖河任务,无星期天,来信迟了,望谅。”
我也是挖过河的,而且多次,那是农活中强度之最,一顿饭没有一斤粗粮馒头、两大碗煮萝卜、清汤尽喝的食量垫底,根本干不动。
记得有一年我去南京费老师的家看望他,那是小彩霞街上的一座老宅,青砖小院可人,客堂高敞明亮,他特意出门买来油炸糖糕款待我。在客堂间的方桌上,我拿出自己新写的歌给他看。热腾腾的炸糕尚未入口,又有青年敲门,是江都县赶来的老知交,说是县剧团有重要演出缺少一段音乐,情急中派专人来省城请费老师救场,并立等可取为盼。只见费老师咧嘴一笑,随手拿过一张纸来,划出四个声部的简谱表,边写曲调边配器,曲成,那青年一块炸糕还未吃完。这不正是舒伯特在餐馆用菜单作曲的中国版么?
1978年中秋,我去信江都县问候,那时我已在徐州地区文工团乐队工作,信中劝他趁音乐师资缺甚不妨作调往大专院校之想。费老师回信说,“现南京晓庄师范正在设法调我,江苏省音协也准备调我,但都是困难重重,只能听天由命。吹皮拍马,请客送礼之类我不会搞,也不想搞,今后总会解决的。”
后不久,费老师果然被“拨乱反正”,调入地处南京市郊燕子矶的晓庄师范任音乐部主任,我每逢到南京,总会去看他。依稀记得乘八路汽车至终点,经过一个类似牌坊的石阶梯,再走一段土路,就到了黄多绿少的晓庄师范。费老师居一排平房中的一间,有小小的风琴,大约就是音乐部了。虽说课间休息短暂的几分钟,谈不了什么,但那种面授,不仅是音乐呢!和费老师的相处特别轻松愉快,那种亲切、温暖和踏实之感,瞬时消解我旅途跋涉的疲惫。
某次我新写了一首女高音独唱《献给一月八日》,并描葫芦画瓢绘制了一篇钢琴伴奏,寄去费老师。费老师仍是用红笔一个音、一个和弦地修改,并在旁空写下批语,于我如醍醐灌顶。此刻想起此事,脑子里便现出费老师那熟悉的红色笔迹。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吧,费老师突然调来我的家乡徐州,创建徐州师范学院(现江苏师范大学)的音乐系,旋即又出任徐州市音乐家协会主席。我为徐州选择了他、他也选择了徐州而由衷高兴,坚信费承铿的名字于徐州的音乐发展至关重要意义深远。同时不免有些担心,工作肯定没问题,他是道高任重之士,但徐州彪悍孟浪的世风和烂打死缠的酒场人情,他对付得了么?
而我却调去了上海。我奇怪地想到插队时带在身边的《罗曼·罗兰文钞》里的句子:两只小船擦肩而过,一只驶向过去,一只驶向未来。
费老师待我好,而他的两本书想在上海出版,我却无能帮他实现。一本是《钢琴小曲四十首》,一本是他退休后的《合唱作品》。在利润第一的时代,出版物高质鲜见低质泛滥已属平常。我也像他,不会“吹皮拍马,请客送礼”。也不愿。
或可欣慰的,我曾为费老师的一本书当过责编,就是《青少年学和声》。时在2002年,那时的费老师除了日常教学、系主任及音协主席的工作外,还参与国家中小学音乐大纲的修订,编撰教材任务繁重,但他满口答应了我的约稿,并在北京——徐州——南京三地间的火车上打开电脑,写完一两个章节便寄我,并预告下面章节的寄稿时间。书稿的精彩,除以上提到的注重首调外,让我第一次知道了相对于泛音列的新概念“沉音列”,虽然沉音列尚待科学的确证,费老师认为应该让读者知道。更让我惊诧的是,书中费老师采用图解旋律形态,他自己使笔,画出圣-桑斯的名曲《天鹅》的旋律曲线,两句下来,竟是一只优美的天鹅!真是妙不可言。这就是费承铿!他深谙旋律之美,美如天鹅。
我受费老师的影响,除开音乐,还有他的做人和务实精神。在徐州文工团时,七十年代八十年代之交吧,我常去上海,在音乐学院听过几次讲座,去山东路一号二楼的旧书店买过几册光华版的影印总谱,比起小城算是近水楼台地先得了一扇窗。大约是我在信中卖弄过斯特拉文斯基、勋伯格以及十二音、整体序列这些新潮名词,费老师似乎不满意我的求新动向,暗示说“其实莫扎特、贝多芬就够我们学一辈子的了”。当时我小有不服。几十年过去,我追踪了蛮长时间的现代音乐,到如今,显见地始乱终弃,莫扎特贝多芬们在我心中的地位越来越高,而现代音乐作品尤其无调性十二音之类则越听越少。我愈加感到,调性是上帝的赐物,抛弃调性就是浪费粮食呀。再想起费老师“贝多芬够学一辈子”的话,一点儿也不假,贝多芬当然是初学者的典范。就连十二音的始作俑者勋伯格,晚年在美国洛杉矶为教学而著《和声学》,讲的全是传统和声,断然与十二音无涉。
然而,在费老师2011年寄我他的未出版的艺术歌曲集《古渡口》中,他令我非常惊讶地使用了无调性和声!我又想起那个句子,两只小船擦肩而过,一只驶向过去,一只驶向未来……
2010年,费老师寄来他创作教学生涯六十周年纪念活动DVD,说到他六十年从未请过一天假,这让我大惊!这种记录,天下会有第二个人么?我想起在晓庄师范时期的费老师,有次给我的信中说,一连四年的寒暑假都是在北京的人民教育出版社度过,编小学音乐课本,小学编完了,再编中学。我知道,落难在江都县东方红小学时期,他就在编小学音乐教材了。他不仅一辈子都没有假期,全部假期都在工作。我还相信,他八小时以外的业余时间,也一定都是在工作的。
从王安国先生的文章得知,退休后的费老师不久就会搬回南京安度晚年,不幸在徐州惨遭车祸过世。徐州以凄绝的另类方式留住了他。
《古渡口》,是他的天鹅之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