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双
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悲痛之余却也有一丝庆幸--他走得还算没有太大的痛苦。家里人都知道他是一个不愿失去尊严的人,而且从来就非常怕疼。他不只一次地说过希望能像周一良先生那样,在睡梦中离去。一直以来,我十分担心的一件事就是他最后的日子会像有些类似的病人那样,身上插上各种管子,靠杜冷丁度日。如今他的走法虽没能如周先生那样安宁,但离他所希望的也还算相差不是太远。
在父亲的大多数同事和学生眼里,他可能是个比较严肃的人。但在我眼里,他其实是个颇有些浪漫情怀的人,也是一个崇尚自由、平等的人。在我们这个家里完全没有“父父子子”那一套,他也没有多少“权威”。多年以来,我姐姐和我与父母之间一直是没大没小的,“人人平等”在家庭内部基本上得到了实现。如今父亲已逝,许多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大大小小的往事反而异常清晰地在脑海里显现出来……
打桥牌是我们全家住在中关园280号时(“文革”期间)的重要活动。刚开始我的水平最低,是父亲和我搭档与母亲和姐姐对阵。之后技术见长,就成了姐姐和我与父母对阵。再后来,父母一方基本上是屡战屡败,不过他们不以为意,每次都还在记分本上由父亲与姐姐代表双方签字,以防日后有人“不认账”。那段时期,家里没什么钱,市场上也买不到什么好东西。在打桥牌时,如果有一块从中关村茶点部买来的松花蛋糕(虽然得一分为四,一人一份),已经算是高规格的享受了。偶尔搞到一罐咖啡,简直如获至宝。那时所用的咖啡壶是放在火炉上烧的,壶的顶部是个玻璃罩,可以看见咖啡沸腾时冒出的泡泡。听着咖啡壶发出的咕嘟咕嘟声,闻着满室的香味,真有点飘飘欲仙的感觉。一壶咖啡喝完,剩余的咖啡渣还能再煮一次--称为“二道咖啡”。不管一道、二道,现在想来都是美味无比。尽管当时外部的政治压力很大,在我们这个“家庭堡垒”内部仍然还是充满温馨与“小资”情调。
1979年暑假,父母有机会参加北大组织的北戴河度假旅游,我和我夫人张涿(那时还是女朋友)想随他们一起去玩。1979年可不像现在,那年月女孩儿随男朋友出去旅游是很难被家长批准的,张涿都不知该如何跟家里去说。为此父亲认认真真地给她的父母写了一张字条,告之是与他们一同前往,不会出任何问题。我们于是才得以顺利成行。在北戴河,有一个夜晚,我们四人带了一台在当时还属于稀有物品的收录机,坐在海边的礁石上,一边看月亮,一边听小夜曲。明月,涛声,小夜曲,此情此景现在回忆起来似乎仍然如梦如幻。
度假期间还有一个小插曲。某天中午,我们去起士林在北戴河的分店吃饭,发现可以在露天用餐,于是要求坐在那里,可服务员说那些座位是专门供外宾用的。父亲平时极少与人争执,这次却按捺不住,批评服务员崇洋媚外,并告诉服务员他们的学生里就有一些是外国人,难道学生坐得,老师反倒坐不得?老先生一生最容不得的,就是把外国的月亮看得比中国的月亮圆的人。然而他说的那些话对服务员全无作用,我们最终也没能在那儿吃饭。
我在上中学的时候曾随秦元勋先生学习相对论。有一次在家里与父亲聊起相对论的基本原理,正想好好卖弄一番,不料他却坚决不肯接受“光速不变原理”,他以哲学家的思维方式,认为宇宙间不应该存在一个不可超越的极限速度。我自认真理在手,与他反复辩论多时,却始终无法“取胜”。通过与他的辩论,我得到一个很大的收获:不论一个理论多么权威,我们仍然可以对它的基本原理问一个为什么。长久以来,我们之间这种科学与哲学的辩驳时有发生,最近几年连我儿子也加入了“战圈”。直到今年八月初我回北京看他时,我们还在聊“数学到底是人的发现还是人的发明”之类的话题。这样的辩论(或者应该说是对话)在有些情况下难免有点鸭同鸡讲,但很多时候也会成为非常有趣的讨论。我后来把其中一些内容整理出来,于是就有了这两年发表在《读书》上的“三汤对话”。
美国俄勒冈州的克瓦利斯是个只有四万多人口的小镇。我在那儿的俄勒冈州立大学做过两年的博士后。父亲曾与我们一起在小镇上住过三个多月。小镇里的生活十分平静,每天一早我把儿子送到幼儿园,然后去工作,他则在家里写一本类似于回忆录的书《我们三代人》。晚饭后他总会带着小汤出去散步,走到一个名叫7-11的小店,让小汤玩上一会儿里面的简单的电子游戏机,若能赢得一小块糖,祖孙俩便十分高兴。周末,我们有时会去海边捞螃蟹,或开上一两小时的车,到一个由火山口形成的小湖去划船。他后来多次说,那段时间是他一生中最悠闲也是最喜爱的日子。最近我时常会想,当年他在散步的路上和五岁的小汤都会谈些什么呢?问小汤,他已全然不记得了。我自己倒是记得在我五六岁的时候,父亲常给我讲庄子里的故事。印象最深的就是“材与不材之间”(这也许对我的人生观有很大的影响)和“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今天,反观父亲的一生,我忽然觉得他虽以儒家的道德自律,心向往之的也许却是《逍遥游》里那种“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的生活。
庄子云“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气散无法再聚,时间也不可能倒流,但记忆却可以常存。与父亲相处的点点滴滴,将会伴随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