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海发
从郊区移家城区江海新村,整理藏书时发现自己的一个旧时笔记本,是《语言学概论》的听课记录,题目旁边清楚地写着:方光焘教授。我脑海中立即浮现方老师身影——并不十分健壮的体魄,背部有点驼,清瘦的脸颊,颧骨是高的,脸上气色不十分好看,似有胃病模样(后来知道方老师确有胃病且因胃病逝世)。讲课声音带点儿破壳声,但是蛮洪亮蛮清楚。笑起来声音直截爽快,属于胸怀磊落的那种笑声。翻开笔记本,一页一页重读。方老师的讲课风采,谈话神情,传闻琐事一一重现在回忆中,一种温馨,一股暖流滚过心头,至今已是半个世纪,却令我难以忘怀。
方老师将给我们中文系二年级讲《语言学概论》,在上个学期末尾就已传闻,同窗学子无不欢欣雀跃,因为他是著名语言学专家,南京大学中文系著名教授。我们南京师院,与南京大学比邻而居,仅仅隔开一条马路上海路。但是我们仅是学院,他们是一所大学,不可等而观之。那个年代学习苏联老大哥,实行院系调整,师范学院从大学剥离出来,独立建制。不过,身份略有高低。方老师枉驾到南京师院授课属于互通有无,借用性质。当然,南京师院也有老师被借用赴南京大学讲课的,例如南师徐铭延教授就应邀赴南大讲宋元戏曲史。
我们对方老师很感兴趣,有点儿像现在的追星族。同学间流传方老师一些传闻,如:方老师漂洋过海在国外留过学,有著作流播;方老师能搞翻译,有译作出版;方老师敢于发表见解,敢于公开作学术争论,敢于在语言学界与高名凯持不同的观点;方老师与郭沫若,与创造社有交往;方老师是“左联”的人,与鲁迅在一起共事开过会……总之,关于方老师的传说很丰富,听起来令人神旺,学生不禁对这位老师陡增敬意,仰而视之。
一九五五年秋季,南师校园举办菊花展的时节,方老师要给我们上《语言学概论》第一课。我们静静地等待,等待,第一节课下课钟声响过,还不见老师的身影,同窗多少有点失望,开始嘀咕,著名教授连上课的规矩也不一样吗?第二节课上课钟响片刻之后,方老师匆匆跨进教室,腋下挟个黑皮包,一脸歉意。同学起立致敬之后,他诚恳地说,昨夜睡不好,早上起不来,迟到了,对不起,说时低下头,表示道歉。
然后他介绍自己的姓名是——说到此,他停顿,转身,在黑板上板书“方光焘”三字。他又说你们的系主任孙望先生让我来讲《语言学概论》,这是一门新的课程,以后教学相长吧,欢迎大家提问,讨论。虚怀若谷的讲课“序言”,让我们耳目一新。这位教授的那只塞有讲义的黑色公文包中,或许会释放让学子走火着魔的语言知识,我当时这样幻想过。在简短的开场白之后,南京师院三百号皇宫式大楼底层右首第一间教室,响起了一位已过知命之年的语言学权威的讲课声音。他讲课用蓝青官话,即不十分到位的普通话,声音洪亮,清晰。
一个学年的讲课,留给我们的印象是,方老师备课充分,纲举目张,板书认真,有条不紊,很有逻辑说服力。他在第一节课上告诉我们,语言学很年青,远远不像我国古典文学源远流长。语言学起源于1825年,从此才成为独立的语言学系统,虽然只有百余年历史,但是语言学发展并不缓慢。为免辞费,让我抄下一节笔记本上的记录。这一节的题目是“十九世纪的语言研究”,方老师是这样层次分明地讲述的:
(a)梵文的发见。
法国的Coeuhdoux于1767年发见梵文。英国的W.gous于1796年发见梵文。语言学家F.vonsehl egeL曾经将印度语与拉丁语比较过,他于1806年发见梵文。发见梵文是代表性事件。这是科学研究语言的前奏。
(b)科学的语言学创立者。
(甲)R.Rask (拉斯克,1787—1832年)丹麦人,1814年著《论古代冰岛语的起源》。他用比较法阐明了语言的亲属关系,这符合苏联斯大林语言学说中语法的定义。
(乙)G.gei nm(格林1785—1862年),于1819年发表著作《德意志语语法》。格林发见音韵法则是他最大的贡献。
(丙)F.BoFn(鲍柏1791—1863年),著有《比较语法》,贡献在于运用历史比较法研究语法。
(C)比较法与历史主义
用同一语族的语言来比较,目的是了解语言的亲属关系。在发现亲属关系的基础上来推究原始语言,再建原始语言。原始汉语及其文献都不存在了。有了原始语言就可以研究语言的发展史,所以说比较法是研究语言历史的先进方法。“语言上帝创造论”,“世界语言同一源流论”,在比较法面前失却了反驳的力量。
(d)十九世纪的自然科学与语言研究。
十九世纪语言学家把语言当作自然现象,认为语言有自己的生命史(起源、发展、死亡),这就歪曲了语言。
语言是社会现象。语言的生命离开了人,就不复存在了。当时也有人认为是社会现象,如日内瓦学者,但他们把社会当作观念论,而不把社会当作阶级对立论。
以上是我当年听课的记录。引录虽长了些,但这是方老师原汁原味的讲课内容,学问痕迹。今天高校课堂上讲十九世纪的语言研究,其内容或许更为充实丰富,不过,方老师所讲很有个性色彩,有保存价值。尤其是他对(c)点作了重点阐述,引导学子进入思考的快车道,课堂气氛顿时活跃。当时有位叫李名方的同窗发问道,甲骨文、钟鼎文算不算原始语言。同学中有说是的,有说不是的,一时议论热烈。方老师说商周时代的人讲话、交流思想,不会像甲骨文、金文那样简略,后者已经不存口语痕迹了。请大家想想,那时铜铁很稀罕,刻刀更稀罕,要在坚硬的牛骨、龟甲、铁铜上刻字多么不易,所以只能简略了。他又说孔子的《论语》也非原始语言,那时孔子不会这样简省地讲话,否则即使如子夏、子路这样的孔子认为的最聪敏的学生,也是不会听懂的。经方老师这一解说,大家都觉有理,就不再争论下去。
我和方老师还有个人交往。记得那时他住在南京小凤桥五号十八号门,我到他家拜访过两次。第一次是与一位上海籍同窗一道前往的。那时的大学生多饮白开水,方老师让我俩第一次品尝到龙井茶。闲谈中,方老师说起他的一些经历。他曾在日本留学读师范专业,最初因不通日语,生活不便,上街购物,不问价,递上大额钞票,让对方找就是了。归国后在中学教书,后又考上官费,派赴法国留学,进修法语,研究语言学。我谈起高名凯著《普通语言学》,方老师说与高名凯在法国认识的,高也是留法学生。但自己与高不是一个学派的人,还与高有过学术争论:有一个名词叫“皮袍子”,在构词法上,是“皮”加“袍子”,还是“皮袍”加“子”,他与高争得很厉害。我们听得有味,不禁发问:“方老师,您的观点是……?”“‘皮’加‘袍子’。”不等我问完,他立即回答。
第二次拜访方老师,我是去请教问题的。当时报刊文章和会议发言,有个时行的句式:“通过……使……”,例如:“通过学习文件,使我的政治觉悟大大地得到提高。”吕叔湘、朱德熙合著的《语法修辞讲话》曾经指出这个句式不规范,讲不通。我们一年级语法课上争论过。我请教方老师。他首先说,研究语言学的人只能在不规范语言冒出头来的时候,批评它,指出其不规范,能否改正,还得看习惯势力能否觉悟其错。他说“通过……使……”这个句式不规范在于,一,找不到可比性的正确范句;二,“通过……”是介宾结构,不能作主语;三,“通过”前的主语是“我”、“你”、“他”人称代词,“使”前的推动力一般是一种外力、思想、信念等。改正这个句式,只需把“通过”划掉就通顺、合规范了。方老师的解释使我豁然开朗。凡研究精深的人,解释难题,往往能够深入浅出,通俗易懂。
谈话中,方老师问我近在读什么课外书。我答以正在读《鲁迅全集》。他说三十年代,他参加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会议,见过鲁迅先生。方老师的话让我忆起,他在课堂上提及鲁迅著作中语例,口气总是很尊敬。他问我对鲁迅哪些文章感兴趣,我随口说了前些天读过的《准风月谈》中的《登龙术拾遗》一文。方老师说鲁迅这篇文章是对《文坛登龙术》一书的感言。《文坛登龙术》是章克标写的,章是方老师的大同乡,一道在日本留学,也做过教师。我倾慕方老师拥有丰富阅历,有些事对我来说是新鲜事,他则是过来人。当时担任江苏省文联主席的方先生,原是文坛的一员老将。
我还与方老师通过信,那已是我南京师院毕业之后。风颠浪簸,人世浮沉,我被分配到秦汉风云激荡过的北地任教,担任高师函授站教师。我在《江海学刊》上看到方老师大作,对语言有无阶级性问题发表意见,又在与北京大学的高名凯先生展开学术之争了。想当年课堂上,方老师讲到不同观点的例子,常常提及高名凯大名(名字之后不加先生称谓),指点其说之误失。方老师主张语言有社会性,但是不存在阶级性。我附和方老师的观点,申说个人的浅见,寄与老师。他回信鼓励我做好教师,说自己也是从中等师范教起的。信中附寄他论文的抽印本给我进修学习。
如果说在数十年人生道路与漫长的教学生涯中,我尚有被人肯定的风格与长处,如果说我的科研尚算有成果,我总会感谢业师方光焘先生。
二○一四年二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