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尚君
唐代三位著名女诗人,最早也是死得最不幸的是李季兰。据说她五六岁时,父亲带她到处显摆。一日庭中蔷薇花开,父亲要她当场写诗,她写的最后两句是:“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尽管蔷薇架的故事是后出的,但她看到蔷薇而引起“心绪乱纵横”,显然与一般女训要求太远了。其父颇失颜面,有些恼怒,下断语说:“此女子将来富有文章,然必为失行妇人矣。”(《太平广记》卷二七三引《玉堂闲话》)居然都给他说中了。她长成后,父亲或已不在,至少管不了她,就做失行妇人又何如,索性去做道姑。失行的事,记载并不多,一次是恶谑刘长卿:“尝与诸贤集乌程县开元寺,知河间刘长卿有阴重之疾,(季兰)乃诮之曰:‘山气日夕佳。’长卿对曰:‘众鸟欣有托。’举座大笑,论者两美之。”(《中兴间气集》卷下)所引皆陶渊明诗,大约刘长卿有疝气,虽然用语巧妙,实在也轮不到女冠多言。另一次则因附逆丢了性命。唐赵元一撰《奉天录》卷一载:“时有风情女子李季兰,上泚诗,言多悖逆,故阙而不录。皇帝再克京师,召季兰而责之,曰:‘汝何不学严巨川有诗云:“手持礼器空垂泪,心忆明君不敢言。”’遂令扑杀之。”事情的原委是在建中四年(783)秋,即将开赴河南前线的泾原军经过长安时哗变,拥立赋闲的河北旧将朱泚称帝,唐德宗仓皇逃至奉天避难。李季兰与严巨川都失身贼廷。德宗收复京城后,追究从叛者。严巨川诗全篇为:“烟尘忽起犯中原,自古临危贵道存。手持礼器空垂泪,心忆明君不敢言。落日胡笳吟上苑,通宵虏将醉西园。传烽万里无师至,累代何人受汉恩。”据说太常少卿樊系之陷伪后被逼起草朱泚即位册文,文成,服药而卒。严巨川感其事,追念唐之旧恩,写迫于叛军凶焰之无奈,“心忆明君不敢言”,意思与王维凝碧池诗同。李季兰不仅从逆,而且毫无自悔,于是扑杀。
近十几年来唐代新见文献极其可观。先是徐俊纂《敦煌诗集残卷辑考》(中华书局2000年),从俄藏敦煌文书Дх.3865号发现李季兰上朱泚诗:“故朝何事谢承朝,木德□天火□消。九有徒□归夏禹,八方神气助神尧。紫云捧入团霄汉,赤雀衔书渡雁桥。闻道乾坤再含育,生灵何处不逍遥。”估计她困留长安,朱泚认为她有诗名,让她写诗歌颂新朝。诗意是以五德终始的一般说法歌颂新朝,说天下归心,祥瑞频现,天地含育,生民逍遥。内容是歌功颂德的习惯套路,估计当时流传很广,乃至敦煌也有传本,以至传入德宗耳中,必要加以追究。
接着徐俊、荣新江又发现俄藏敦煌文书中有唐蔡省风《瑶池新咏》残卷,李季兰居首,居然有多篇佚诗,其中最重要的是《陷贼后寄故夫》:“日日青山上,何曾见故夫。古诗浑漫语,教妾采蘼芜。鼙鼓喧城下,旌旗拂座隅。苍黄未得死,不是惜微躯。”可以断定作于身陷长安期间。诗首两句说自己每天登山远望,都见不到故夫的身影。再借古诗说“上山采蘼芜,下山遇故夫”之意,说自己照着办了,何曾有机会与故夫相见,古诗似乎骗了自己。《上山采蘼芜》讲弃女,采蘼芜下山途中,遇到前夫,询问新人情况,从前夫口中得知新妻的生活细节,最后得出“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的结论。这里可以视为借喻,借对故夫思念表达对旧朝眷恋。当时身处伪朝,无法直言,借此说新不如故,正是严巨川诗的同样意思。后四句说自己失身战地,生命轻贱,本来也没有特别要珍惜的理由,然叛乱仓促发生,长安沦陷和德宗出逃都瞬间发生,根本来不及做出选择,只能身不由己地苟且存生。
李季兰别有《送阎伯均往江州》《登山望阎子不至》《送阎二十六赴剡县》《得阎伯均书》等诗,语意亲密缠绵,且多写送行不舍和别后相思之情,但不能确定他就是她的故夫。阎伯均名士和,以字行,是著名文士萧颖士的门人,尝著《兰陵先生诔》,于其师推崇备至,以为“闻萧氏风者,五尺童子羞称曹、陆”。在大历、贞元间很活跃,与许多文人都有交往,可惜本人诗仅存几首联句。
在时代的剧变前,任何个人都很渺小,每一个微小的个人,都无法如事变平定后的结论般选择自己的人生,由此或被认定叛逆,就要以你的生命来偿还本该由时代承担的罪责。很不幸,李季兰就此走完了一生,大唐王朝继续展示它的辉煌与伟大。
唐代女性思想行为受束缚较少,李季兰尤甚。读两首她的诗结束本文吧。《寓兴》:“心与浮云去不还,心云并在有无间。狂风何事相摇荡,吹向南山又北山。”心够野的。《八至》:“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何必把一切说得那么彻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