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德启
我发现茶与人一样,稍一相处便能察觉他从何而来,便能感知到他成长的水土。
中国的名茶大都产自湿润之地,龙井飘着西湖边山野的春雨,庐山云雾这名字就透着瀑布的水雾之气,武夷岩茶能感受到更潮湿的闽北,再往南,潮州凤凰山,气候也变了,凤凰单枞尽收岭南的潮热。
祁红最是诱人,祁门附近原本是产绿茶的地方,如黄山毛峰,一百年前因为一个从福建回乡的芝麻官而开始做红茶,把徽州湖泽的朦胧水气化作了香甜。茶香飘去英国,便成了皇室贵族的挚爱。漏掉一个地方,云南,一个阳光曝晒却四季如春的地方。我去过几次云南,昆明翠湖、大理洱海、丽江细流、罗平春花……但初识云南茶,是从蓝哥那里买的滇红。
蓝哥是滇西人,脸上挂着两朵高原红,在北京马连道卖茶。他泡茶不如一些女士优雅,有些大开大合的劲头,但为人老实公道,是以回头客很多,生意一直不错。
我第一次去时,他看见我忽然热情地喊,嘿!上次的茶怎么样?他笑起来与长居北京的人不同,有种未经雕琢的自然。我从未见过他,有些愕然,后来也配合地说,还不错呢,都喝完了。蓝哥嘿嘿一笑,得意地说,我蓝哥的茶当然不会错,来坐,尝尝今天刚拿回来的滇红。
就这样,我知道了他叫蓝哥,第一次相识便莫名其妙地成了老友。
那一泡滇红很贵,因为实在是极品。干茶都是精致的芽,满目金黄。汤色鲜红艳丽,甘甜之下有一股沁心的涩味。
后来我发现,但凡云南茶,都有一样的涩味,仿佛一个母亲生下的多胞胎,面容不同,却有着相似的神色。
我惊叹,滇红这么好喝!蓝哥诧异,你上次不就买的滇红?我说,这个涩涩的味道很有意思。蓝哥笑起来说,你喝茶的时间不长吧,这是我家的味道,土的味道。
云南六山五水,蓝哥的家便在六山之一的高黎贡山下。
他是从山里出来的人,一身尘土的气息,显得很扎实。但他也确实很会做生意,那日,我这半路出家的“老友”莫名其妙的就买走了一斤昂贵的滇红。
云南雨热同季,干凉同季,一年可采九个月的茶。春秋两季的滇红自然不同,但那股尘土的涩味却始终如一。
此后我真的成了蓝哥的老友,每隔一两月必定到访,我说我出差的见闻,他讲他家中的小院。世间弄假成真的事不少,每念及此,都成莞尔。
每次我去,我们都重复着第一次见面的对话,蓝哥伸着脖子喊,嘿!上次的茶怎么样?
我笑着告诉他,还不错呢,都喝完了。
到后来我也弄不明白了,每次见他到底是初遇,还是重逢。
生活里一定会有这么一个人,每次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都说着相同的话,提醒你,生活其实还未改变。
如同滇茶那始终不变的尘土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