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希於
拙文《“可怜的人间”》11月29日在“笔会”刊出之后,得到了陈福康先生的回音(《“我倒可以自慢”》,载12月9日“笔会”),幸何如之。陈先生对于拙文的意见,大概是认为我说“中文中似从来不这么用”是以为“自慢”是个“日制汉字词”,所以举了例子来说明中文里早有这个词。但其实呢,我“中文中似从来不这么用”的意思,是说中文过去似不把“自慢”理解成自大,并不是说中文里从来没有“自慢”。不过陈先生既然发出了“这有甚怪异”的感叹,也确可见拙文没说清楚,真是令我既要深致谢忱,也要深致歉意的了。
不过借此契机,且让我再说一说关于“自慢”一词的琐碎意见。
陈先生举出“长卿慢世”、“祢衡慢物”的例子,以昭“‘慢’本来就有倨、傲之意”,这点当然是对的。他所引王安石《周公》的文章我也看过。不过“夫君子之不骄,虽暗室不敢自慢”里的“慢”却不能作“倨、傲之意”来理解,而应解作松懈,这里的“自慢”即不敢自我松懈,而不是自大的意思。用白话来解释这句话,就是说君子从来不放纵自己,即便处于无人之地,也是不敢松懈的。
袁夑的《絜斋家塾书钞》我没读过,承陈先生拈出,让我再次看到了“自慢”的用法。不但细究文意,袁夑此处说“以舜之圣,有一些自慢,便是丹朱”的话,是针对着上文“无若丹朱傲,惟慢游是好”(语出《尚书·益稷》)的话发议论的。“慢游”即浪荡遨游,这里的“慢”也该作松懈、放纵解,是说不要像丹朱那样傲慢,只喜欢放纵游乐。因此,下面的“自慢”也是自我松懈自我放纵的意思了。
另外我不妨再举出一个例子:明薛瑄《读书录》卷一有“自敬则人敬之,自慢则人慢之”的话,这句话里的“慢”则是轻慢,全句犹言自己尊重自己别人才会尊重你,自己轻慢自己别人就会轻慢你。
上面的这三个“自慢”,怕是都不能径直替换成“自大”吧。
据我有限的涉猎,到了民国时期,“自慢”才渐渐有了“自大”的意思。鲁迅《“公理”之所在》一文发表于1927年10月22日《语丝》周刊第一五四期,此前的1927年2月16日,梁启超在家书《致孩子们》里也告诫子女说:“一面不可骄盈自慢,一面又不可怯弱自馁。”这里“骄盈自慢”既与“怯弱自馁”相对,“自慢”作自大解是确切无疑了。考虑到梁启超也会日语,他这么用“自慢”,恐怕也不乏与日文用法的关联(前人对于任公与日语外来词的关系也早就做过有趣的探讨)。鲁迅自然看不到别人私密的家书,所以他与梁启超分别独立使用意为自大的“自慢”一词,我想是分别体现了“自慢”的日文含义慢慢回渗中文的过程。
“自慢”数百年来的语意实有变化。我对于“自慢”的语料把握不够完全,上面所说的可能也有错,却不敢只在基本古籍数据库里简单动动手指,径直检出几个一模一样的词就摆出来,却对其义的细微变化视若无睹。对于“自慢”究竟是否含有外来义的问题,我有推测,却无法轻易解决疑问,故先前说“中文中似从来不这么用”,以示有所保留。总而言之,“自慢”确是个有趣的词语,“自敬则人敬之,自慢则人慢之”的话意思也很好,因不敢自慢,谨再作申说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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