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小宁
1月24日,在人艺看话剧《万尼亚舅舅》,三小时的剧长,李六乙竟一处也没舍得删。结束时已近晚十点,出剧院才发现下雪了,薄薄的细雪,每个车顶上都敷了一层。在夜灯反射下,闪着碎银一般的光。那一刻,感慨万千,似乎第一次看清,契诃夫已经嵌入我的生活很多年,不是通过书斋式的阅读,而是通过这一道道四面八方折射过来的光。
我的第一本与契诃夫有关的书,是童道明先生的《惜别樱桃园》,1996年出版,由他签赠给我。那时还不知,一个学者早年留学苏联的时候,就已决定把自己的一生和契诃夫联系在一起。如此全身心地阅读,如此毕生的翻译,进一步,又创作剧本。不是这样的灵魂相应,怎可想象,一个著名的戏剧评论家,晚年要做剧作家,大器晚成。世间因此也就多了两部和契诃夫有关的戏:《我是海鸥》与《爱恋·契诃夫》。
和童老师交往,最初是编辑和作者的关系。做编辑需要约稿,我约他写的,大都是契诃夫。写了那么多次契诃夫都不重样,他可真像一口源源不尽的井。而更重要的又是,我也就是这样一点一点认识契诃夫。童老师写作,至今不用电脑,稿子都写在稿纸上,所以我这做编辑的,约了稿就必须取稿。天气暖和的时候,我们在他家楼下的藤架下交接。怕我认不清字,他总要把手写稿读一遍,即兴发挥,再讲点契诃夫的迷人轶事。对我这酷爱买影碟的人来说,这就等于同时奉送了契诃夫正片之外的花絮碟。我由此知道了契诃夫与托尔斯泰、高尔基之间的友谊,也知道他深爱的两个女人:米齐诺娃、克尼碧尔,一个成为《海鸥》中妮娜的原型,一个在舞台上参演了这个剧目。很多的花絮是后来才被播扬的,但在我这里,它们早已通过这种方式,潜移默化地融进我的精神血液,和契诃夫的精神气质相关,也其实能概括童老师的精神气质。
《万尼亚舅舅》上演前,我照旧想请他写篇文章。因为李六乙这个戏,剧本就是请他翻译的。取稿的那天天寒地冻,交接当然就在他家里。这次他没有读给我听,而是说:你来读吧。看他坐在沙发上,已做好了聆听准备,我便也坐下来开始读。稿子共四页,写在印刷品的反面。字小,里面涂改无数。念起来打磕绊时,他会帮我辨认。里面照旧有一些契诃夫的引文,念着念着,我竟也像舞台上的演员一样动起情来:
“我们要活下去,我们要度过一连串漫长的黑夜,我们将会听到天使的歌唱,我们将看到镶满宝石的天空,我们会看到所有这些人间的罪恶,所有我们的痛苦,都会淹没在充满全世界的慈爱之中,我们的生活会变得安宁、温柔,变得像轻吻一样的甜蜜。”
这是《万尼亚舅舅》结尾,索尼亚对万尼亚舅舅念出的台词。很快我就有机会,听演员将它念了一遍又一遍。先是看了彩排,当然是借了童老师的光。虽然去之前我曾犹豫,这种不穿戏服的剧透式观看,会不会影响我正式看戏的情绪。但是,看完我就不后悔了,因为只有彩排,你才能看到导演与全体演员在戏结束时那涔涔的泪光。他们真入戏了,连我一向熟悉的濮存昕,都变成了不折不扣的愁容骑士。不短不长的头发,怎么看都乱糟糟,以至于正式演出前,我从他手上接过票,赶紧就离开,好像不忍面对这个被生活打败的万尼亚舅舅。
若做回忆,这么多年在北京上演的契诃夫的戏,尤其是人艺舞台上那几出,我差不多都看过。能体会到的神奇之处在于,一个演员接了契诃夫的角色,那角色就好像住进了他的身体。换句话说,它一定会把他生命中某些部分给唤醒。而如我这样的观众,便常常能从戏里看到戏外的联系。在我看来,扮演索尼亚的孔维,排练时的感觉要比舞台上好。或许因为不穿戏服,不打灯光,我始终能感到她那种因为年轻,因为缺乏历练而有的怯生生的劲儿——而这又是很合这个角色的。童老师告诉我说,她也的确十几年没有在舞台上演戏了。真实的演员生活,并不像娱乐新闻渲染的那样光鲜。寂寞与等待,属于大部分演员,所以听孔维演的索尼亚劝舅舅:要活下去。要忍受漫长黑夜,要耐心忍受命运给我们的考验。我总是觉得,那也是她说给自己听的。
至于濮存昕饰演的万尼亚舅舅,用一位老观众看完后诙谐的说法,他就是在舞台地板上睡了几觉,然后激烈地朝怨恨的人开了一枪。多年前爱上的一个女子,再次来到他替死去的姐姐苦心经营的庄园,已经成为姐夫的娇妻。而这做教授的姐夫,曾经是这个家族集体崇拜供养的偶像,现在,这种光环在他心中,已然像肥皂泡般碎掉。深感自己岁月蹉跎的万尼亚问自己:“我今年四十七,如果能活到六十,我该怎样度过这么长的时间?”听到这里,我脑子里想的是,濮存昕已活出六十,他那从47到60岁的人生,是否会在脑海里过一遍。
契诃夫的台词,总是像小提琴的乐音那样纤柔、细腻而又肌理丰富,不经意间就能将人的心弦拨动。“您能勇敢地解决一切问题,但亲爱的,您倒说说,这是不是因为您还年轻,还没有来得及品尝任何一个生活难题给您带来的痛苦?您能勇敢地朝前看,这是不是因为您还没有看到和等到任何可怕的东西?因为生活的真相还没有暴露在您年轻的眼睛里。您比我们勇敢,比我们诚实,比我们深刻,但请您好好想想,请您拿出哪怕一丁点儿的同情心来,可怜可怜我吧。要知道我出生在这里,我与父亲和母亲在这里生活过,还有祖父,我爱这所房子,失去了樱桃园就会失去我的生活的意义,如果一定要卖掉,那么把我连同这个园子一起卖掉好了……要知道我的儿子是在这淹死的……”当年看完《樱桃园》后,这段台词就经常萦绕于心。到了《万尼亚舅舅》,刚愎自用的姐夫也宣布要卖掉这个庄园,便也能体会万尼亚舅舅失控的愤怒。索尼亚一再劝父亲“您要仁慈”,“我们没有白吃面包”,后一句每一次听心都会痛一下。
一百多年前的契诃夫,似乎已预知今天的我们,注定要做无家别。而切断我们与现实生活的根基联系的人,似乎是一股莫名而不可挡的力量。这无处依傍的精神之苦,正是《万尼亚舅舅》中叶莲娜说的:这个屋子不安宁。
看这出戏,老早我就约了一位远方的朋友。她答应来看,并做了无数提前的准备,到跟前却来不了了。原因之一是:她所在的城市刚刚经历踩踏事件,情绪还没缓过来。我理解,但也百感交集,原来,看一出确认我们灵魂不安宁的戏,也是需要天安地宁才能做的奢事。
当然,很多人并不觉得契诃夫需要这样了解。我看演出后发微信,有朋友立马晒出网上找到的全剧本——可惜和这个剧本有出入。但那也是阅读了契诃夫不是吗?我还是不这么认为。
比起孤零零的剧本阅读,我更愿意在生活中与契诃夫不期而遇。我曾一连几天跑小西天电影资料馆,去看土耳其导演锡兰的电影,说不出的喜欢,后来找到原因,在他心底,拍每一部作品都是在向契诃夫致敬。我心仪的另一位导演新藤兼人,晚年曾拍过《午后的遗言》,他让两位演过《三姐妹》的老演员重聚,在一起念“我们的生命还没有完结,我们还要活下去”的台词,这是老年人的励志,但也体现出如童老师所说的,契诃夫式的乐观主义。
而我,如此细碎地写出《万尼亚舅舅》演出前后的这一切,也是觉得,这里的每一个场景,细节,都在构筑一个活生生的契诃夫。契诃夫于我,从来不是语词、术语堆叠出来的经典,而是如此这般,出没于我的生活当中。你从一个人身上辨认出契诃夫,就是对自己的灵魂做一次确认,确认疼痛还不够,还要同时确认,生活里有种东西,值得你继续为它付出。这样好像也是为了,别人能再从你身上,辨认出你的灵魂,以及契诃夫的种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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