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志坚
刘诚龙先生所作《苏轼错错错学究莫莫莫》,说“坡公常常‘信笔乱写’”,所举《念奴娇·赤壁怀古》中硬伤及其他若干例子均言之有据,使我得益匪浅。但刘文肯定“坡公才气……在他‘乱写处’”,却很难令人信服。
所谓“文人”,似有学者与作家(包括诗人)之分,此二者各有各的长处。二十余年之前,曾有“作家学者化”的呼声,大致因为一些作家之学养的明显欠缺,笔下时有硬伤,经不起别人的推敲与挑剔。若按学者与作家之分,苏轼是作家,但他称得上是“学者化”了的。据《苏轼年谱》,他在四十六岁那年,即 “撰《易传》、《论语说》成”。这一年,既是他贬黄州之后一年,也是他写前后《赤壁赋》和《念奴娇·赤壁怀古》的前一年。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即使再有学问,也会有出差错的时候。蔡元培称鲁迅“著述最谨严”,若去翻翻《鲁迅全集》,硬伤也是有的。贾府里只有门口“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这话是柳湘莲说的,在鲁迅的笔下,其“专利”却归焦大了(参见鲁迅《言论自由的界限》),这原因大致是记忆有误。苏轼用典弄错出处,弄错引文,恐怕也属这种情况,这叫“随手书写,不甚经意”,确实也是那些因为很有学问而很自信的大家容易出现的毛病。但硬伤终究是硬伤,毛病终究是毛病,不论出现在谁的笔下,都不能将它视为“才气”。
如果说“随手书写,不甚经意”,只能称为“信笔”,那么,明知有错,将错就错,就全在“乱写”之列了。但我不相信苏轼写“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不是因为他错将“黄州之赤壁”当作“三国古战场”,而是“听了赤壁两字”,立马“感慨万千”,“明知可能有错”,却要“将错就错”。很难想象,一个“将错就错”的疑似假古迹,竟可引发一代文豪的真感慨!至于将“公瑾当年”,当作“小乔初嫁”之时,大概也是因为“随手书写,不甚经意”。十年时间,在后人的“不甚经意”之间,很容易成为瞬间。显然,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气磅礴,并非得益于他“明知可能有错”的“将错就错”,苏轼的“才气”,也不能归结于这种“乱写”。若将这种“乱写”当作“才气”去提倡,更会误人子弟。
才气是一个复合体,对于一个文人来说,学养正是才气不可或缺的元素。“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这是唐代诗圣杜甫的名句,写的是杜甫的切身体会,却不只是杜甫才会有这样的心得。“立身须谨慎,作文须放荡”,作文时的“放荡”,或许在相当程度上正得益于作者积累的学养。苏轼“作文”之时或许恰如刘先生所说的那样不循规蹈矩,不规行矩步,不安分守己,不按部就班,不受格律、知识以及常识的束缚,不是他无视这些东西,倒是在这些方面他已然由“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没有做学问时的“句句有出处,字字有来历”的“循规蹈矩”,哪来做文章时的信马由缰?而且,将“苏轼把文章写完,自在玩去了,把几处硬伤,留给老学究去细细‘推敲’”当作他的才气去夸耀,似也多有不宜。写文章时,“去找来历,去翻故典,去套套子”,或许会影响文思喷涌。“文章写完”之后,再作细细推敲,以至查阅辞典、核对原文,以免因为硬伤与差错而落下“亦有信笔乱写处”的遗憾,似乎没有什么不好。
刘诚龙先生对“老学究”颇为不屑,这个称谓,原本也确实略带贬义,但我认为,学者与学究、学究气与书卷气,是有其明显区别的。例如,刘先生有篇文章说:“政治在慈禧太后那里,真个是治大国若玩小家家”,倘若有人挑剔,说干嘛将“治大国若烹小鲜”改为“治大国若玩小家家”,那么,我以为这大致可说是“老学究”之所为;假如刘先生写的是“治大国若烹小鲜”,文后却括注“引自《庄子》”而被人指谬,那么,你就不能说人家是专门“去找来历,去翻故典,去套套子”或“寻章摘句”的“老学究”了。依此而论,“对东坡先生不太客气”,说“东坡文字,亦有信笔乱写处”的清人张尔岐,当是颇有造诣的学者,能够指出“东坡文字”的“信笔乱写处”,绝非迂腐浅陋的“老学究”所能为。
学问之道,难离分辨。偏激之中,可能包含着闪光的真理,却并非偏激就是真理,甚至只有偏激才有真理。“信笔乱写”,或许往往是才华横溢的大家容易犯的毛病,却不等于这些大家的才气就在“乱写处”。我喜欢读刘诚龙先生的杂文,并与他有文字交往,觉得他是既有才气也有学养的杂文家,即使是从《苏轼错错错学究莫莫莫》一文也可看出他的才气与学养,我作此文与刘先生商榷,想必不会被他视作“兴师问罪”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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