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轶
喜欢郑钧,尤其喜欢听他的《想和你私奔》:“我带你私奔,去追求梦寐以求的真爱和自由”,尤其是那“你陪我歌唱,你陪我流浪,陪我两败俱伤”的倾诉振聋发聩,那只要有你在,踏遍荆棘和火海才不枉活过今生的信念多么狂放不羁,纵浪任性!歌者的灵魂在啪啪作响,那沙哑悲抑磁性的声音震得人心碎一地。是的,“心碎一地”。心碎一地的又何止他一人?
“私奔”多发生在父权夫权御驭天下、自由婚姻形格势禁的时代,真爱实在难得,为爱一搏属万不得已。我们不妨对着古书胡思乱想:假使焦仲卿会携刘兰芝私奔,哪怕过最飘零的日子,刘氏还会“自挂东南枝”吗?假使陆游携唐婉私奔,一切都值了,还会留下那“莫莫莫、错错错”的千古愁怨吗?林黛玉是怎么着也没办法私奔吧,所以她只能郁郁寡欢、香销玉殒;望门新寡的卓文君却惊世骇俗,与高奏“凤求凰”的司马相如私奔,即便当垆卖酒也不耽误饮酒作赋、鼓琴弹筝的逍遥!且慢……那司马相如在得了老岳丈卓王孙原谅、并领了汉武帝一个位高而闲散的官职之后锦衣玉食,不是意欲纳茂陵女子为妾吗?悲愤的卓文君写下了哀怨的《白头吟》和凄凉的《诀别书》,令司马相如猛忆当年患难事,终于没弄到月缺花残。哎,这男人的水性杨花啊!还有“东林浪子”钱谦益与柳如是的白发红颜之恋,也算得是离经叛道、违背世俗规约的一次“私奔”吧,难得的是,她的傲骨和风情恰逢其时地拯救了一位文坛宗匠的暮年名节,算是一桩千古佳话。但在钱氏去世后,河东君再次遭逢14岁时在大学士周家下堂而去的尴尬,在钱家逼迫下不得不投缳自尽!
“私奔”也多发生在思想启蒙的发端期,自我私权的觉醒,那“我是我的”的神圣宣言震彻天宇——既是为自我伸张正义,亦是为普遍人权呐喊助威。正如朱自清在《离婚问题与将来的人生》中所言:“现在的文明社会,男女不以恋爱而结合的,差不多只在中国——也许只在东方——是平常的现象罢了”,所以“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逃婚与私奔成一时之风尚。这让我想起数年前读过的一套“双叶丛书”,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收录一些现代文界伉俪的作品,每对一卷,其中我们熟悉的现代作家包括徐志摩和陆小曼的《爱的新月》、郁达夫和王映霞的《岁月留痕》、陈西滢和凌叔华的《双佳楼梦影》等。当时我看着那“双叶”二字,就觉得绿莹莹的可人,洋溢着罗曼蒂克的美妙和青春昂扬的活力。不过,随着岁月递进,那“双叶”渐渐从苍翠变成暗绿进而灰黄,我也从字缝里看懂了那烈焰燃尽后并非凤凰涅槃的重生,恰恰是满目余灰的苍凉,看懂了那情天爱海里隐现着压不住的悲凉和叹息……唉,就是看似婚姻美满的陈西滢与凌叔华,中间也曾夹着徐志摩和朱利安·贝尔呢——“契阔死生君莫问”,“纵有欢肠已似冰”啊!
鲁迅小说《伤逝》算得地道的“私奔小说”了!我一向以为,子君绝非仅仅死于旧家庭的压制——她不是已经勇敢地逃出来了吗?也不全然死于什么社会禁锢不开、女性地位认同危机——那正是涓生拿来声讨不公、用以遮掩自我罪过的挡箭牌,杀死子君的最直接刽子手,就是涓生!《伤逝》与小仲马的《茶花女》比起来,那涓生的泣泪忏悔又有多少真诚呢?那是真正彻骨的自我反省吗?这里边蕴藏着启蒙者的心理悖论,他们意愿创造一个男女平权的人间,但男性启蒙者以自我为话语权中心的意识终将摧毁平等观的建构,女人终或只是男人内心赏鉴的对象,这种隐现的心理至今依然顽固延续。所以,那时的周作人就专爱为女性说上几句好话:“男女的思想行为的变化与性择很有关系,不过现在都是以男性为主,将来如由女性来作‘风雅的盟主’,不但两性问题可以协和,一切也都好了。”周作人,他真是太乐观了。
现代史上另一个“私奔”的绝佳案例就是张学良与赵一荻了——张学良承认赵四对其“恩同再造”,他们相伴36个春秋后,赵一荻终有机缘成为白发新娘,但时过境迁后再翻看那场云山雾罩的隔夜戏,那一折一折的插曲,何尝不就应了张爱玲的那句话:生命就是一袭爬满虱子的华服!唉,即便是把“生命”看得如此透彻的张爱玲,不也两次在错误的时间选择了错误的人吗?唯一做对的是,她曾放胡兰成去私奔,让他去承受那《今生今世》也道不完的情债。女作家中以“最私奔”的姿态而“私奔”的就是萧红了:最为决绝的是她,最为拖泥带水的也是她,无论她奔向谁,宿命似的,终是一连串的悲剧递演。爱,类乎抱团取暖,而萧红,抱来抱去,却冰冷冷地走完了短暂一生。老舍的《我这一辈子》也写了一个私奔的故事,那个失去妻子的男人痛楚地想:这个事儿就像一个噩梦,“作过这么个梦的人,就是没有成疯子,也得大大的改变:他是丢失了半个命啊!”有些伤痛,永远无法康复;有些疮疤,揭开了就没有“疗救的希望”!
那么,开放的当下,人们更有权力主张自己的命运,情与爱都变得极为方便和快捷,或许私奔会变得容易且廉价?!不然!人,终究是生活在枷锁中的,要冲出去,谈何容易?所以,“懒得私奔”和“懒得离婚”也是一个理儿。文学圈子里倒不缺乏为爱痴狂而私奔的例子,即便知情者都愿意献上百倍的尊重和千万重祝福,但那众口铄金的是是非非也叫人欷歔,一个个幕落花凋的结局又令人黯然神伤——人生若只如初见,该多美好啊!
当然,反过来说,正因了真情难寻、私奔不易,才会有那么多艺术作品对越轨之爱的深深眷顾吧?这或许对那些“围城”之内的苟延残喘是一剂温补的良药?台湾的散文家中我喜欢简媜,喜欢她的《四月裂帛》:“我不要求你成为我的眷属如同我厌烦成为任何人的局部,你不必放弃什么即能获得我的灌注,我亦有难言的顽固却能被你呵护,我们积极相聚也品尝不得不的舍离,遂把所能拥有的辰光化成分分秒秒的惊叹”——天呢,这算不算是一个私奔的故事?有情人谁不会深深陶醉?!——“要纵浪就纵浪到底吧!我已拍案下注,你敢不敢坐庄?”但伐桂为柱,滚石奠基,爱情却又一次月迷津渡,彼此又成了回不去的原乡,只好修改征服,等待着来世的第一声鸡啼!2013年在台北一个文学活动上,我第一次听到潘维的《苏小小墓前》,立即被那多情又压抑的诗情所打动:“年过四十/我放下责任/向美做一个交代/算是为灵魂押上韵脚。”这是一首妖魅的诗,那个正统的奴仆再也挡不住风月无边的诱惑,悖论、扭曲中发出倔强的誓言——要以出格的爱给灵魂押上韵脚,否则便会窒息了呼吸!那一刻我打了个激灵,默默许愿:缪斯,就凭了这句,允了潘维做江南丝绸才子中诗华的唯一继承人吧!
“私奔”是一个打破一切律定秩序,通过不断“逃逸”将爱“私有”的艰难过程。年轻人看私奔浪漫唯美,是砸破桎梏的爽快淋漓,是逼迫他人做出让步的杀手锏。而成年人私奔则是出自再不“放下一切”就来不及了的果决,需要更多的勇毅和担当。可怕的是,私奔需要给过去、未来一个交代,也需要给“看客”一个交代,它永远被私议被围观被偷窥被莫名其妙的各种眼光所包围。更为难的是,“爱”从精神层面的共鸣到“奔逃”后相依为命的柴米油盐,是一个向度复杂的蜕变。如果是寻常夫妻,那就认了,关键是“私奔”就是不寻常,就是与众不同,就是高蹈绝尘!男人可能会忘记,陪你私奔的女人不是一个保姆,她是为了一份不同凡响的爱情,为了僵化的婚姻外那种独有的精神诉求,她以这份诉求对抗一个世界的坍塌,没有回头路,所以她可能爱得自私和霸道;女人或许忘了体谅,那个带你私奔的男人并不会永远那么敢作敢当,他需要与这个世界有更多的妥协与和解,那个成就了他的过去更召唤他殷殷回首、不敢遗忘。说到底,私奔终归是生命“预算”外的节外生枝,其冒险性本质决定了彼此依赖感的唯一性和安全感的极度缺乏,小小风波就会招惹出万千的“悔不该”。一桩离经叛道的情事,唯一的结局应该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否则佳话就成了笑谈,这压力,山大啊!
历史上私奔的故事不乏流光溢彩,现实中相似的案例却往往撕心裂肺、纠缠不清——由此猜想,或许那曾经相处流传的佳话当初也一样不堪?只是因了岁月之流的慢慢沉淀……沉淀,泥沙落底,浮物融化,终于留下了清湛湛明朗朗的美好?如此这般,却也算花好月圆了。或许究其一生,我们都很难懂得:什么样的人,才能与秋水换色?在嘈杂红尘、熙熙人群中,如果遇到那份真爱,是不是也只能是“我本负人今已矣,任他人做乐中筝”?
“私奔”,是远方、真爱和自由的隐喻。爱,就不要和他(她)私奔。当然,如果谁超凡脱俗地奔了,就不必管我是击节叫好还是当头棒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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