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庸
现代收藏史有个伟大的开端,文人学者、艺术家型的收藏家,如群星灿烂纷纷登场:罗振玉、刘鹗、王国维、潘祖荫、鲁迅、陈介祺、庞元济、郭沫若、郑振铎、袁寒云、吴湖帆、徐悲鸿、张大千、张伯驹、王季迁,举不胜举,阵容蔚为壮观。百年前旋风般刮起的一股收藏热潮,其由头恐怕是考古学的兴起和甲骨文、青铜器,特别是甲骨文的出土,许多文史学家为之震撼:华夏民族赖以生存的根,中华文明的鼎足之物,如今有了惊天发现,能不为之振奋?!于是纷纷探寻这古文字背后的奥秘。当时,不涉猎一点甲骨文、青铜器,恐难以以文人自居,难以称之为名士。甲骨文与青铜器,最令中外学界、藏界景仰。
在这股收藏探秘的大潮中,很多人声名显赫,如罗振玉、王国维,称他们大收藏家、大鉴定家、大文人、大学问家,怎么称呼,皆不为过。罗振玉先从小说家刘鹗那儿看到了甲骨片,遂派人到安阳收购,又亲赴小屯村考察,成了收藏甲骨文最多、研究最早的学者,掀开了随之而来的甲骨文研究大潮的序幕。这一时期,众多学者文人浸淫于鉴赏,盈握甲骨片,常叹息连连,这片片龟甲兽骨,时有黑漆古的包浆,或现古象牙的光泽,先民在这乌焦巴弓的龟甲上,通过几条细细的裂纹断定吉凶,或冥想或谶语,文字起源于游丝毛雕的线条之间。这些龟甲兽骨是幸运的,历史的脚步克制住自己的任性,无意中停顿,未将其湮没,灵意神启,跨越了结绳而治、或以书契的时代,使得这些龟甲文字祭奠般地埋入土中,等待遥远的千年之后破土而出。罗振玉、王国维如饥似渴地探寻古文明的踪迹,从几片甲骨上的图像符号,开始对世界古代标杆性的文明现象——象形文字作系统考证;通过对青铜器的研究,考查商代历史和典章制度,可谓功勋卓著,殆未之有。而鲁迅、郑振铎、郭沫若、张伯驹等大家,都在自己的领域,以收集的文物为媒介,进入研究古代艺术文化的层峦叠嶂,最终隆起一座座高山,今人难望其肩项。
这个时期,那么多大家进入收集文物的队伍,为了什么?原因可能众多,但主要的是醉心于古物的魅力,醉心于探究古文明的奥秘,在当时国家屈辱困顿、民族多难的形势下,尤为重要。
民国时期,众贤齐来,群星闪耀,或许只是历史的偶然,不能指望每个时代都如此灿烂。一个世纪过去了,如今收藏的群体发生了巨变,一改昔日专家学者、文人雅士为主体的队列,普通百姓络绎不绝,引车卖浆者纷纷加入。收藏队伍庞大,是社会开放的结果,原来局限于小众的雅玩,如今成了圆桌上的菜肴大盘,王公贵族黎民百姓齐来品尝,古艺术被普及,值得点赞,应该说,当今如火如荼的收藏运动对推动普及传统文化起到了作用。然而,据统计,眼下收藏者的藏品中,仿品占一大半,令人吃惊。从我长期从事海外文物回流、参加市民鉴宝活动及电视台鉴宝节目的经验来看,此言不虚,来参加鉴定活动的,大多数收藏者带来的都是赝品。这是为何呢?民国时期,也有文物造假,但只局限在少量的种类,而今天的造假覆盖艺术品的全部。许多收藏者在进入这个领域前,根本没有认真评估古玩市场的真实状况,也没有考虑收藏为何,是怡情养性,还是提升自己的艺术修养?考虑的就是一个“钱”字,通过“玩物养钱”,达到积累财富的目的。有的爱好者没有任何的知识储备,急急忙忙摆个地摊,或开一家小店,买卖古董,急着赚钱,那么必定会买进仿品,有了仿品怎么办?有的通过行骗再卖出去。如此种种现象,可以想象当今全国文物市场大部分卖假货的原因。
有的藏家虽然收集了不少真品、佳品,但仅仅视之为投资,这样的藏家,文物在他面前只是过客,他的收藏也不过是一个临时仓库。以致当文物最后转让给别的藏家时,发现曾经的收藏其实跟自己没有一丁点儿的关系,又有些心不甘。
当然,收藏者中也有少量的可喜现象,一些对传统文化抱有敬畏之心,始终坚持自己的正途,以百年前的贤者为榜样,走出一条“学习型收藏”的正道。显然,这样的收藏,将来一定会成为主流的方向。那么,如何能走上这样一条正道?其实,也很简单,在收藏之初先有个系统的设计,先得审视自己能否掌握相关的技能,比如字写得非常糟糕的,最好不要收藏字画。如果不喜欢喝茶的,就没有必要收集各类茶具。如果敏感于器物的造型与色彩,那么可以收藏陶瓷之类。有系统的收藏,也利于研究。
确定了方向与门类,还有个资金合理分配的问题。我曾带一个藏家朋友去欧美淘宝,起初他准备花一千多万买一件名贵古物,结果被我阻止,原因是他这次花费后,不再有多余的资金问津其他文物。我建议,把这笔资金分散投资,之后我带他数度出洋,在海外买得唐宋元明清的十多件精品文物,每件几百万、几十万价位不等,分散投资买货,收藏品种既丰富又系统,利于学习,还降低了风险。从投资角度,押宝一件高价位的,风险很大,买了一两千万价位的重器,似乎争了脸面,其实不然。欧美人推崇这样的理念:每样东西都有它的自身价位,超过越多,越表明你不懂。欧美投资家最忌讳顶着喉咙价买货,况且只买一件,就懂得一个品种,根本成不了气候。
除了学习型的收藏,还可追求一个目标:怡情养性。这怡情养性挂在口边容易,如何落在实处?其实也简单,把文物看做是你生活环境的一部分,比如你收藏了不少宋代陶瓷,就可以在居室里营造一个类似宋文化的环境,入居其间,时间一久,一不留神就会沾上宋人的文化气息。
很多年前,我去马德里逛古董店,因逛了多次,就跟一家古董店老板熟悉了,对方不断向我推荐他的藏品,之后索性叫我跟随他进入店铺后边的家。一进客厅,我一下子有些傻眼,仿佛进入别样的世界——客厅里洋溢着唐风宋韵!我坐在沙发上,端起他递给我的咖啡杯,颇感恍惚。他一一拿出他的藏品宝贝,唐三彩罐、宋龙泉碗、宋德化窑粉盒,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让我欣赏,同时轻轻的钢琴曲响起,但我心不在焉,稍稍上手盘摸,眼光却在客厅四周梭巡。客厅的装饰不是常见的满满当当,而是十分疏朗,靠门的是两把带有中国元素的齐彭代尔式的椅子,墙上一副对联,瘦金体,无落款。两边墙角是明式方角柜,上面分别陈列一款宋代龙泉瓶。另一边墙就是一具西式风格的玻璃橱,里面陈列七八件瓷器,唐三彩的仕女像,龙泉青瓷、耀州窑碗、磁州窑瓶,定窑盘等,橱架上三分之一的位置留白,显然是主人故意所为。老板见我有兴趣,就带领我一一参观,我俩就讨论起艺术与装饰的繁复与简约。老板说,他崇尚中国宋代艺术的极简主义,并反反复复地强调,当欧洲的文化还处在追求繁复的阶段时,中国人的艺术已经发展到高级的阶段,简约盛行,极简当道,宋代的文化对欧洲影响很大。我对他如此评价中国文化不免有些激动,同时也热情赞赏欧洲绚烂的建筑与文学对我们的影响。很快,我们的讨论缓慢下来,我们偶尔交谈几句,听听音乐,欣赏着宋代器物,享受昔日的文化带来的闲适与宁静。他还强调,客厅里的陈列古物,追求古风,这在西方十分普遍。大多数收藏家通常不会把藏品锁在箱子里,而是陈设出来,追求的是物我合一,两者交融的意境。
如果说,享受祖先传下来的文化,这一点上我们远甚于西方人,但反观现实,我们被粗放型的生活包围,很少能真正地、静寂地去欣赏古人的艺术,很少能享受古物给我们带来的优雅与闲适。今天的我们,都居住一格格的火柴盒一般的屋子,里外千篇一律,装修格局大同小异,家具也大多是清一色流水线炮制而出的,加上城市生活的快节奏,使得我们的品味与习惯雷同无别,缺乏个性。
如何改变这个现状?倘若我们多多学习传统文化,常有几百上千年的古物陪伴在身旁,便能分辨轻与重,高与低,懂得人生的深浅。如果是孩子,从小生活在古风浓郁的家庭环境里,古物罗列,一物一景,古典优雅,有时要比口头的家教有力得多。否则与传统隔绝,跟祖上断了线,就像无根的浮萍,不知自己要去何方。
所以,玩收藏的,完全可以把家里的古物整合一下,营造一个很惬意的古典环境,以此怡养性情。都说宋代人贵气,恐怕与环境有很大关系。如果我们的环境皆是雕梁画栋,亭台楼阁,山明水秀,就像整天漫步在大观园,行走在拙政园,结果会怎样呢?
当然,有的藏家并不认同所谓的学习型收藏,也没有能力做成一个宋文化的环境,原本是普通收藏,并不指望藏之名山、藏之后人,是的,只要心态平和,照样藏有所得。收藏古物,能懂一点传统文化,增一点修养,多一点乐趣,如此也罢,夫复何求?!
老话说玩物丧志,是指玩心太重,消解有益的志向,但能否通过玩物,以前辈大家的精神光芒做指引,把那种物欲、权欲、个人主义膨胀等适当消解,形成一种新的志向呢?那就是看开人生,看淡功名利禄,做学习中人、性情中人,这不仅不会玩物丧志,相反是玩物养志、玩物养性。
(作者为作家、文物鉴定家、收藏家,现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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