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滢莹
我要写写这个老宅,在它即将消失的时候。明年,这片我童年生活过的土地将成为市中心最豪华昂贵和高耸的住宅楼群,据说坐着电梯上楼也会让人短暂眩晕。地产商的钞票正哗哗随着土石和老旧砖瓦倾倒,没过我浅淡的记忆。
拆迁时,祖辈们的朋友都会来坐坐,秉一盏茶,点一根烟,聊聊腰腿新添的毛病,感慨时光荏苒。他们说,从前我家门前曾有条河。我是记得这条河的,不宽不窄,装着小马达的木舟恰好能走,突突地在并不干净的河面上留下一串碎痕。妈妈偏说填河的时候我还未生,难道凭栏眺望,看阴天茫茫流水的印象只是我的南柯一梦?还是某天突然坐起,发现梦里的水泽已成为坚硬地面?这个最初的疑惑,至今没人来解,我只道是睡了一觉,醒来就没有临水待遇了。这条河,据说是以我家姓氏命名的。
我的曾祖父母是附近有名的善人,膝下独有一女,自小玲珑。祖母婚后,在这里买地造起了两层的飞檐青砖瓦房,朝外的门楼都是刷着大红漆的木板,前堂进去左右各一间厢房,后堂是灶间,也是左右各一间厢房,后面是不小的院,楼上又隔了几间。她曾自豪地说是这条街上最好看的房子。那时祖父经营着市里最早的面粉厂,祖母操持一家大小事。记得小时候,已迁居上海的祖母每次回家,都是宾客满堂,远近的老友们接踵而至,与她喝茶聊天。小小的我在老人们身边窜来窜去,偷零食凑热闹,因为凳子不够,还常去邻居家借。如今还健在的老人说,祖母年轻时和曾祖一样乐善好施,有次上别人家讨债,见他家家徒四壁,竟又放了点钱转身就走。在这条街上,姊姊妹妹认了数十个,来娣凤娣招娣根娣,我一个都对不上名,只奇怪这些在小凳子上围坐着私语的老太,竟然也曾年轻,有着各自一串讲不完的往事,每天每天要和祖母来说。
那时她们都年事已高,最怕的就是哪天子女来报说老人走了,徒增伤心。终于有一天,祖母也走了。那些个来来往往的老人们在我眼里突然没了神采,蹒跚而愈发苍老地路过,而家里的凳子再也没不够用过。
祖母身后,家人按照老例给她办了法事,前堂被撤空做了长长的念经台,有个和尚敲钟,祖母的老友们默念经文,给她折了一整天锡箔元宝。老家烧纸时还会有纸房和物什,火光熊熊而起时,我趴在二楼窗台上傻傻地看像龙卷风一样的气旋,想祖母用瘦骨嶙峋的手握我的手,眯眯笑说话的样子,指骨冰凉,害我每次都心疼地去替她焐热。
然而宅里并不只是我一家的故事。上世纪70年代时,宅里大部分房子被收归公有,陆续住进了不少房客,家里亲戚则下放的下放,插队的插队,出嫁的出嫁,渐渐离开了老宅,最后,只有爸爸还在这里守着他的过去。然后遇到了妈妈,结婚生子。至今聊起过去,妈妈都愤愤不平,结婚时她几乎是以和外公决裂的代价搬进这破旧的宅子,可后来又觉得外公的劝诫句句都是真理。别家灶间的油烟,半夜有人上下楼梯时的踢踏脚步,雨天墙壁渗出的霉味,原来在爱情的掩盖下视而不见的一切,在生活的嘈杂中却显山露水。
在她还来不及惊愕时,我来到了人间。
我家在楼上、楼下各有两间房。家里的家具,有很多件是爸爸自己打的,我尤其喜欢一半是装饰柜一半是书橱的柜子,书橱里有很多《罪与罚》《悲惨世界》《红与黑》之类的书,用黄色牛皮纸包着,脊上工整地写着名字,我却偏不爱看,一翻就被成堆的繁体字和注释绕晕了眼,只喜欢在最下层的金庸、古龙里兜兜转转。家里后屋有个阁楼,里面是我不敢涉足的黑咕隆咚,鬼怪和老鼠都在那里出没,但没楼梯它们也下不来,不至于让我害怕。躺着时,后屋瓦檐上的一片片水渍便成了我的研究对象,连同爸爸每晚变魔术一样拿出来的巧克力,成为我睡前最开心的事。前面屋檐,在檐与楦子的间隙里常有窸窣的木屑飘零,里面会钻出比我指头还粗的马蜂,爸爸曾尝试封了两个,但很快马蜂就会在旁边的另一根木头上打洞筑巢。虽然心里惧怕,好在彼此互不干扰,很多年相安无事。
在这间屋子里,父母吵架摔碗,震得我耳膜咚咚响,抢算24点时候拍桌子哈哈大笑,也震得我耳膜咚咚响,在甜蜜和苦楚的聒噪中,我的童年似水飞逝。
我爱我家,但我对老宅里住着的人们并没有什么好感。
楼下前左是一个瘦削的上海男人和他肥胖暴虐的老婆,打起架来惊天动地,他总是落在下风,隔天怏怏地边炒菜边嘟囔好男不跟女斗。前右也是个孱弱的男人,老婆有乌黑的长发和我记忆中最深黑的眼线,常被一个骑摩托的男人在拂晓送回家,但他家却从不争执,平静得让人生疑。后厢住着一对老实夫妻,一连生了两个儿子都是弱智,结实的丈夫一生气就用皮鞭棍子抽打儿子。楼上后面住着一对也是整天吵架,男人的前妻常因为赡养费不够闹上门来,叽叽喳喳闹得不得安宁。
他们每一个都是普通百姓,买不起公寓,又骄傲地以城里人的身份自居,维护着本地人摇摇欲坠的自尊。局促的合居生活让他们身上最狭隘的人性竞相迸发,让我从小见识并习惯于人生的鄙琐,让我觉得温文尔雅的父母才是这个宅子里最古怪的人,让我从日出到日落都在想着什么时候才能永远离开。
高中时候我便离开了这座城市,很快习惯于上海纵横交错的立交和鼎沸人声,只在电话里听爸爸絮叨老宅的琐碎事情。直到这次回家,我才发现他们都搬走了,以往油腻热闹的人味逸散殆尽,空空的房间里或摆着一两个被遗弃的橱柜,或者丢着几只沾满尘土的鞋。在拆迁安置得了一大笔补偿款后,他们像洪水般退去,徒留满地狼藉。
我站在每一间房子的门口,想着这里曾有过的人生。在儿子结婚后,上海男人和老婆不吵了,孤独让他们重归于好。孱弱男人的父亲在被救护车送去医院后就死在了急诊室,他养了很多八哥,说是父亲的心愿,他教它们说话,唯独不太和妻子说话。弱智儿子的母亲在做工时被机器轧掉了三个手指,领了没多少赔偿就回家歇息,丈夫不久又中风,她抱着还裹着纱布的手掌找了份在百货大楼门口看自行车的活,两个儿子则在外做苦力打零工补贴家用。有前妻的那个在一个深夜进门时被人砸了后脑,抢救了几天,落下了类似偏瘫的病根,一直没查出是谁下的手。我至今能想起他女儿羞涩涩找我来玩的样子。她中专毕业后在医院当护士,常会训斥老去的父亲,尖啸的女声穿墙而来,跟小时候她挨骂时所受的嗓门大可一比。
这些比故事更故事的人生,我以前亲见着,从不以为然,在他们一一撤出时间的洪流后,我才在惆怅中恍然大悟。原来这便是生活,永远比戏剧精彩的生活,而我一直眷恋而念念不忘的老宅,在尘嚣散尽后,竟然如此空旷和寂寞。
日头很好,阳光斜斜落下,门大敞着。爸爸搬来一张躺椅放在前厅,嗳地叹了一声躺了上去。从前这里是房客们停放自行车和堆放家具杂物的地方,从不得一丝空隙。他指着如今空荡荡的屋子和我说,他小时候,这里从前哪间是二伯伯住的,哪间是奶奶住的,哪间是家里佣人住的。只有这一刻,老宅才重新归他所有,往日的荣耀在他满足的神色里慢慢浮现,只是我已经丝毫想象不出他所说的那个岁月。
但我知道的是,一切过去的,再也不会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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