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淡经营和个人色彩:《追寻逝去的时光·卷五·女囚》
译毕第二卷后,面临的选择是:译下去还是就此歇手?若译下去,是否循规蹈矩译第三卷?这样的选择,使我心里很纠结。最后,终于决定不按常理出牌,跳过第三、四卷,直接翻译第五卷《女囚》(Laprisonnière)。一则,当年曾在译林版中译过这一卷开头约八万字。若以旧译为蓝本,可以稍稍偷点懒。二则这一卷涉及文学艺术的内容多而精彩,这些段落令我心驰神往。
林斤澜曾评价汪曾祺写散文是“惨淡经营的随便”。翻译,说到底也必须惨淡经营。惨淡经营的译文往往会给人一种错觉,好像那很容易翻译,读者甚至会以为原文就是这样,译文不过是顺手随便写下来而已。这就像玻璃,越是加工得精细,所含的杂质越是少,你就越不容易感觉到它的存在(遇到擦得非常干净的玻璃门,我会一头撞上去,这样的事不止一次地发生过)。译者如果能像玻璃一样,让读者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仿佛直接看到了作者,那当然好。但一般而言,这种情况只是一种理想状态,翻译实践中很少出现。译文,几乎不可避免地会带有译者性格、气质、趣味等等的印记。不同的译本,之所以在读者眼中会显得很不一样,就是因为译者毕竟不是玻璃,他不可避免地会让细心的读者感觉到他的存在。
《女囚》开头,有一句译文:“街上初起的喧闹,有时越过潮湿凝重的空气传来,变得喑哑而岔了声,有时又如响箭在寥廓、料峭、澄净的清晨掠过空旷的林场,显得激越而嘹亮;正是这些声音,给我带来了天气的讯息。”其中,“又如响箭……掠过空旷的林场,显得激越而嘹亮”,实在是一种带有个人色彩的译文。原文中的aire是平地、空地,未见得就是林场;flèches是箭,未见得就是响箭;“空旷的林场”,未见得有“宽广而又响声不绝的空地”来得贴近原文。但我按自己的感觉那样译了。
翻译普鲁斯特的一大难点,是长句的翻译。据说全书七卷中最长的一句,就是第五卷中的这一句:“长沙发从遐想中浮现在异常真实的新扶手椅中间,一张张靠背椅蒙上了玫瑰色的丝绸,牌桌上的镂花台毯俨然有着人的尊严,跟人一样有自己的过去,有自己的记忆,此刻……它们在雕镂、展示韦尔迪兰夫妇多处宅第的理想形态,让这种内在的形态具有灵性,充满生机。”我在电脑上看了一下字数统计,这一句共有718个字(中间的那个省略号是我加的,它代表了近600字)。不过,心里一旦有了“先感觉,后经营”的主心骨,不惜多花时间,不怕七改八改,长句也就不成其为“拦路虎”了。
终有一别:《<追寻逝去的时光>读本》
普鲁斯特的《追寻逝去的时光》,我在译出第一、二、五卷以后,渐渐萌生出一个想法:这部七卷本的小说,不妨有个选读的译本。
按说,好的文学作品是不宜作任何删节的。但有个现实的情况摆在眼前,使我不想坚守这个信条。这个令人多少有些气短的现实是,普鲁斯特这部翻译出来有两百多万字的巨著,肯下决心而又能有时间去完完整整地读它的读者,真是少而又少。看到法国作家法郎士的下面这段话以后,我更感到做个节选本是有理也有益的。1919年普鲁斯特的《在少女花影下》(《追寻》第二卷)参评龚古尔将,当时已经七十五岁的法郎士表示不想读这本书,他叹息道:“生命太短暂而普鲁斯特太长……”这位阿纳托尔·法郎士可是普鲁斯特年轻时极为推崇的大作家,《追寻逝去的时光》中作家贝戈特这个人物,正是以法郎士为原型创作的。我们当下的社会,各种压力更大,跟普鲁斯特的长卷相比,我们的生命似乎更为短暂。如果能编一个《追寻》选读本,选取原作中的片段,原封不动地保留,然后用“串联词”把它们串联起来,把故事脉络和人物关系交代清楚,也许可以让更多的人有兴趣、有时间、有勇气读它,让更多的读者领略普鲁斯特到底好在哪儿,激发阅读全部文本的热情。
这个想法,得到涂卫群的支持,她热情地同意和我合作,一起来做这件艰难而有意义的事情。我们对自己提出的要求,首先是要有颗平常心。有了平常心,才可能走得更远。
童心未泯:绘本十六种及其他
《追寻》第五卷译毕交卷后,华师大出版社又约译一套童书。看到他们寄下的十六本原版书,我心动了。这些法文绘本,篇幅长短不等,《丑小鸭》这样的安徒生作品,是一字不落的原文(当然,是法文,而不是丹麦文。但没作任何删节),《三只小猪》之类的童话,则是给年龄更小的孩子看的。难得的是,这些绘本的图都画得不俗,很大气。我心想,孙儿马上就要进幼儿园了,我若能译一些小书陪伴他一起成长,岂不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吗。
这十六本书,译得很愉快。译《三只小猪》、《小拇指》时,我觉得自己还能想象、模仿孩子说话的口气。而译《丑小鸭》、《小锡兵》时,我感动得几乎难以自已。它们让我感到,自己的童心还没有泯灭。人要变老是没有法子的事。但我想,只要还有好奇心,还对学习新事物充满兴趣,心态就不算老。
翻译童书,对我来说是个新鲜的课题,除了这十六本法文书,我还应“耕林文化”之请,从英文翻译了彼得·纽维尔的《斜坡书》和《火箭书》。这是两本很有趣的书,前一本的外形是菱形(寓意“斜坡”,你甭想在书架上放平这本书),后一本中间有个洞,从第四页贯穿到书末——那是火箭(其实是烟火筒)射穿的洞。英语书,以前译得较少,但英语才是我的第一外语啊。所以,译林来约译福尔摩斯时,我又接受了选一个中篇和若干短篇,重译一本“福尔摩斯探案集”的提议。
诗歌,过去我几乎没译过。前一阵看波德莱尔的诗集,有感于他的一些短诗之精美,我试译了《阳台》、《喷泉》等名篇,不求韵律工整,但求把原诗令人惊艳的美传达十之一二。翻译之路,依稀还在眼前延伸……
周克希先生以回顾翻译历程的文字为经、译作手稿和各种手迹为纬的著作《译之痕》,即将由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另,九卷本的“周克希译文选”刚由华师大出版社出版。
——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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