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竹
我的第一笔财富是在小学二年级聚集的——两分钱。
我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这两分钱怎么跑到我兜里了。那时的两分钱可不像现在这么灰头土脸,那是很有身份的两分钱。
当时的扁豆一毛一一斤,永远稳稳地在这个价位上,几年没动过。茄子贵一点,一毛三一斤。夏天,最贵的西红柿一毛钱三斤,普通一点的一毛钱六斤、八斤、还到过十斤。要想吃炸酱面,买一毛钱肉,虽是细细的一条,可也有肥有瘦,切成丁能炸出一小碗,全家人香喷喷的吃一顿。
这么便宜的物价,可想而知两分钱对一个孩子来说,能满足它多么实际、多么诱人的物质需求啊!
这么一回忆,这光彩照人的两分钱更是怎么想怎么不该在我口袋里。
那是1968年,工资与物价同步低,家家日子紧张,谁家的小孩兜里都不作兴留钱,买完菜剩下几毛几分会如数交回。我每次为家里买回一斤扁豆、一两芝麻酱后也都是这么做的,看着奶奶每个月数着钱一分一分过日子,这钱含金量如此高,几分钱能派上大用场,又怎忍心不把钱交回?况且,该找回多少钱奶奶也心里有数,因此,买菜绝不可能剩下钱。
可是,奶奶从没给过我零花钱,我也从没在哪捡过钱呀,那时的小孩,捡了钱准会交给警察叔叔,谁会把钱眯起来?这钱简直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到我兜里了,不可思议。
好,就算是上天赐予的吧,反正我无缘无故地得到了一点钱。只是,从知道兜里有钱,到思想感情上适应了这钱是我的,之间可又有不短时间,大概三五天吧,我完成了从纳闷到兴奋、憧憬,最后习惯的全过程。
自此,我天天处心积虑地想着怎么花掉这两分钱。
我盘算,它虽可以买东西,实在也不能买很多,既买不了一两排叉(一毛一一两),也买不到一块桃酥(九分钱),但它可以买一个梨,就是果摊上常常看见,奶奶却从没拿钱让我去买过的梨。
然而,花掉这两分钱也不容易,我知道社会环境,一个小孩拿着两分钱去买零食,营业员就会狐疑地打量你,都能听见她肚子里的话:这小孩,准偷了大人的钱,自己花了。
所以,买梨的前几天,我就去侦查。那时,学校停课闹革命,时间不成问题,关键是在什么时机买,卖水果的摊子一般都在国营副食店门前,营业员站在摊前,倾倒半筐梨在案子上,一半还留筐里,摊上搁一台秤。我就每天佯装路过,远远地走来走去。
结果发现,上午断然买不得,那几乎是一天最冷清的时段,整条街半天才有几个人影,你要去买个梨,连店里营业员的目光都会射出来交叉在你脸上,那可斯文扫地了。中午也不行,虽然街上人多点,但多的有限,而且都是附近居民,保不准就会有熟邻居路过,见我对自己这么放纵,回去告诉奶奶,那就有可能引起家庭冲突。
最好的时间是下午四五点,天近黄昏,街上多了许多刚下班的行色匆匆的路人,打酱油、醋的居民也多了,在小铺里出来进去,下班回家的主妇也会停下来买一两斤梨。离下班只半小时,售货员也思绪朦胧了,这时,摊前出现一个小孩,要买一个梨,又能算多大了不得的事呢?
于是,一天傍晚,我真去了,一切都像上面说的那样,街上,行人穿梭,家家灯光闪烁,人声四起,周围也没人认识我,我又镇定了一会儿,就走到摊前,问售货员:“同志,二分钱能买个梨吗?”
售货员果然很懒散地扫了我一眼说:“你拿吧。”
我挑了一个不大不小没一粒斑点的梨放秤盘上。
“二分。”售货员说。
我递过二分钱,感激地从秤盘上拿下那个梨,心里长出口气,噢,这不就没事了吗?
可是,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计划之外的事,我的上初中的哥哥刚从同学家出来,路过果摊前,一眼看见我正等着售货员称一个梨,那个梨孤零零地立在秤盘中央十分显眼,也就十分可笑,他立刻用起哄嫁秧子的口吻喊起来:
“嘿,买了一个梨嘿,买了一个梨了嘿!”
真是平地起风雷,我都懵了。我备战了这么多日子,只买了这么一个梨,就被家人看到了,不可思议。
不过,从哥哥心里讲,他也的确是发现了一件大事,那时的孩子哪个能自己为自己买吃的?他的妹妹居然在家人眼皮底下为自己买了个梨,这事往小了说是年幼无知,放松对自己的要求,往大了说,是背着家人在外面乱花钱,不和家人保持一致。他既喊出来,显见得在他眼里我的形象十分滑稽,是个灰暗的渺小的人。我不知所措地愣在那,又赶紧转头跑了。
一路上,我思前想后,他的惊呼唤醒了我的全部羞耻感——我这样做是不对的,难道吃一个梨就这么重要,从小就这么馋?把一个梨据为己有,这不是任何人都不愿看到的吗?况且,私自花钱还助长了胆大妄为目中无人的习气,凭空多了两分钱就不能上交?非买了梨方罢休?也是对奶奶的不公平啊。小小一个梨,反映了不思进取的大问题,反映了小情小趣对人的离心离德作用,它的内涵和外延都大得很。可以这样说——二分钱不等于一个梨,而一个梨等于许多想不清的大问题。
我这么想完又那么想:它真那么重要么?这只能算是个前进中的问题,是个猛一看很大其实又很小的问题吧?不就是一个小孩自己给自己买了个梨么?这能算多大了不得的事呀?最好能将它从主流意识中淡化掉,把自己从它的氛围中解脱出来,有二分错,认识到五分也就行了。
至此,这二分钱在我思想上完成了它的全部震动,完成了它从无到有、从浅层次到深层次的升华,之后,它又归于虚无。
我曾有二分钱吗?我曾用二分钱买过一个见不得人的梨吗?并且,最终,这个梨子我吃了吗?一点没印象了!
如果是吃了,是当着人吃的还是偷着吃的?甜吗?更是连点影也记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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