姆妈!姆妈哎,姆妈来呀!呼唤带着撒娇,声音苍老,出自男人之口,这让我好奇。我循声探去,只见对楼底层一户人家的天井里,一个约摸七十出头的老汉盘坐在轮椅上,手里捏着半截油条正往嘴里塞,另半截掉地上,已被一旁的小狗叼起享用着。一会儿跑出一位满头白发的瘦小老太太,边喝去小狗,边用手上的毛巾,给老头擦嘴擦手。
听到呼声才知道,原来这是母子俩。我家厨房的北窗正对着他们家的院落,门洞大开,这对母子的生活场景常入我眼帘。
老儿子整日坐在轮椅上,腿脚不能动,手能动,但不太利落,嘴却喜欢说道,“姆妈姆妈”声是不断的,偶尔也和小狗说两句,或自说自话几句。老太太是终日忙不停,戴着印有某纺织厂字样的白饭单,和一副防水袖套,忙碌在水槽边或一旁用水泥板铺成的长条案板前。不时“嚓嚓嚓”,在用搓衣板洗涮衣物,“笃笃笃”声也常闻,这是在案板上剁肉斩菜,往往不一会儿,就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端到儿子嘴边。儿子边吃边夸:好吃,好吃!做娘的则关照:慢点,当心烫、当心噎!
春秋时节,天气好时,老太太就推着轮椅上的儿子步出院门,在附近小径上来回兜几个圈子,有熟悉者就招呼:阿大娘,带阿大出来啦!阿大,就是这个老儿子。冬天,出太阳,母子俩就在院门外墙根处孵太阳,此时老太太也不闲着,将一条毛毯盖住儿子的下半身后,就用自己的老胳膊轮番摇起儿子的左右胳膊,一下又一下,帮儿子活动筋骨,或者将儿子的一双手,拢到自己手心里,从指尖到指根,十根手指一一按摩到家。夏天,家门口的老柳树下,是母子俩乘凉的地方,儿子手上捧着一只收音机,老母亲靠在边上,手捏一把蒲扇,一扇一扇,朝向儿子。渐渐,儿子鼾声起,老娘轻轻拿下收音机,才把扇子转向自己。
一个夏日的午后,看老太太为儿子理发。替儿子围上围兜后,老太太摆开了理发师的架势,刀起发落,前后一转,不一会儿,一个标准的板寸头完成。洗头也是别具一格,温水一盆盆端来,只管用毛巾搓擦。弄好后,老太太跑回屋里取来一面小圆镜子,递到儿子手上,儿子瞅着镜子里的自己,摇头晃脑嘿嘿笑,老太太就拍了他几下后脑勺,嘴里嘀咕了几句。我笑了,猜想是那句俚语“新剃头,不打三记瘌痢头”。
一次,镇上的小学校广场上,正在举行居民运动会,人声鼎沸,学校栏杆墙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敞开的校门两侧更是汇成一股人流。我买菜回来,途经此处,也忍不住朝缝隙处探头探脑。突然,一个老太太的声音响了起来:谢谢大家!让一让,让一让!让我儿子也看一看好不好?原来正是阿大的娘拼命推了阿大的轮椅车挤进人群也来观战的。看到这对母子,听到这声请求,众人慢慢让开了一条路。于是我看到了轮椅上的阿大,神情亢奋,满目放光。
一位邻居告诉我,阿大娘养了蛮多子女,丈夫早去世,这瘫儿是老大,出世时两腿就萎缩成一团,是个先天残疾儿。邻居又说,别看老太太九十多了,力气大得很,胃口也好着呢,听说一顿能吃一只鸡。我闻之只有感叹,也只有如此好胃口的母亲,瘦小的躯体里才能积蓄并激发出如此大的能量来,年复年日复日地为残疾儿子撑起一片天地,让其尽享母爱。可是往后老太太归了道山,这个儿子该怎么办呢?我时常这样想。
一到周末和节假日,这家人热闹起来。阿大的弟弟妹妹们、弟媳妹夫们,带着他们的子女孙辈们陆陆续续来了。这个拎来水果蔬菜一大堆,那个带上一只鸡或一只鸭还有几条鱼,有的自行车后座上绑着箱装的牛奶和饮料,也有的背来一两袋米。进了家门,大家各忙各的,擦窗拖地,搓洗衣裳,也有手拿榔头钳子等工具,敲敲打打,帮着修理一些损坏的物件。厨艺好的忙着杀鸡剖鱼,侍菜弄饭。
此时的老母亲算是闲了,只陪着阿大,还有一时捞不到事做的年长的几位聊天。轮椅上的阿大嘴不闲,眼睛也四处扫,不时地对弟妹们发指令差遣调配:阿六头,侬去关照阿五,今朝的鱼做两种,一条清蒸,一条红烧,红烧要放糖醋;老七,厕所里灯管不大亮了,姆妈夜里眼睛看不清爽会跌跤的,侬去对过超市买一只新的换掉。几个捧着手机的侄甥,也被他看牢:去去去,不要一天到晚学小青年,到你爷娘那里帮点忙!此时的阿大,俨然一位轮椅将军,众人只有听他的份。
开饭了,院子里摆开了一张不大不小的圆桌,大约能坐六七人,年纪大的围桌坐,其余的夹了菜坐在一边的方凳或小竹椅上,也有站着或蹲着吃的。见菜好,阿大让弟妹们开瓶酒,弟妹们只给老大杯子里象征性地洒了一点,因为阿大血糖血压都有点高。阿大不依了,向边上的老母求助发嗲:姆妈,侬讲句话呀,再帮我倒一点呀!于是老太太拿过酒瓶,一锤定音:好,听侬的,就倒一点,不许再添啦。见姆妈帮他,阿大咧开嘴,儿童般笑了。这样热闹和美简易朴素的大家庭吃饭场景,在我的记忆中,只有小时候常见。
前年初冬的一个早晨,我进了厨房,突然地,看到这户人家的门口,立了两排花圈。我心一惊:是母亲呢,还是儿子?倘若是儿子,对一个残疾者来说,能走在为他操劳一生的老母亲前,未必不是他所愿。如果是母亲呢?那让这个被母亲庇护惯了的儿子情何以堪,今后的日子他又如何承担?
铁门开着,进进出出的吊唁者很多,不一会里外摆满了花圈。从众人的言谈中知道是老太太走了。一位吊唁者声气很大地对旁人说:老太太还是好福气呀,今年正好一百岁,昨天说是不想吃饭,睡了一天就走了。一点痛苦也没有,这是老天安排的喜丧呀!谁说不是呢,果然闻不到儿孙们的哭泣声,子孙们只把老太太的丧事办得隆重体面。只是在出殡那天,忽闻一阵苍老的悲嚎声,声音中似有无限的委屈,这是阿大。只听他边哭边嚷。原来是说好,他也答应看家的。阿大肥硕笨重的身躯,配了大号特制的轮椅,一般巴士、小车是不方便上去的。但他临阵变卦,非要跟着一起去,这让弟妹们有点手足无措。只见大家凑在一起商量了会儿,打起了手机,不一会,一辆敞篷的货车来了。四个精壮的汉子抬起轮椅和阿大,齐吼:一!二!三!才把阿大架上车。
货车上的阿大捧着姆妈遗像,一脸肃穆。阿大当然是知道的,依照家里的风气,姆妈走了,往后的生活,他的同胞手足老弟老妹们也不会不管他的。只是这样的母亲,谁又能替代呢!所以他一定要去送姆妈最后一程,他要告诉慈母,儿子对她有着永远的不舍。
文/徐慧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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