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珠
我没有藏书癖,书橱里几乎没有老旧的初版书。父亲算得上丰盛的藏书在“文革”中被造反派扫荡一空,他本人的著作初版本有些保存在乌镇“孔另境纪念馆”中,我手里一本也没有。
前些天,我收到一封“作家文摘”报转来的挂号信,是北京读者宋先生写给我的,他是从《作家文摘》上看到选摘于《上海文学》杂志今年第3期上我的文章《特别的明信片》,“很感动,始知在乌镇的孔另境纪念馆”。宋先生说他存有一本我父亲签名赠与“竹年兄”的《秋窗集》,并附上了封面和版权复印件,问我是否需要,可以去信联系。
《秋窗集》是我父亲1937年6月于泰山出版社出版的第一本杂文集,分两辑,共收有十几篇文章,“论争之部”辑有“秋窗漫感”等7篇以“东方曦”署名的父亲文章,那是他于1936年发表在《大晚报》“火炬”上几篇漫话,他的“第一桩愿望就想发泄一下胸中的那些积淤”,可是不意卷入一场文坛公案,惊动了郭沫若、茅盾、阿英、陈子展等等著名作家,一时《大晚报》、《立报》等副刊为“文坛领袖”之争,为猜“东方曦”这个笔名究竟是不是茅盾先生很是热闹了一场。为全面展示那场颇为激愤又幽默的论战,《秋窗集》收了此公案中一些有关文章;另“散失之部”辑有6篇父亲于1936年10月之后写就的零星文章,包括他非常动情地回忆鲁迅先生的那篇散文《我的记忆》。
宋先生手里即是1937年6月泰山出版社的初版本,我看附来的复印件,封面已经残破,毕竟距今快80年的纸本书,令我惊喜的是扉页上面有父亲手书“竹年兄正孔另境一九三七,六,二十”字样,虽然我不知道“竹年”是谁,父亲的笔迹我一看就知道。
我稍许了解一点藏书界的情况,诸如“孔夫子旧书网”那里,有些初版本的价格令人咋舌。几年以前,有位喜欢淘书的小朋友告诉我,看到网上有人转让我父亲解放以后被有关部门保存的一些“书面检查”等,我转告大姐,她联系了那转让人,结果在一家茶馆见面,大姐花了几千元钱买下这些令人感伤的纸片。实物我至今没看到,说实话看这些东西也是需要有一些勇气的。
现在机会来了,我很想要宋先生手里这本《秋窗集》,想摸一摸,保存在书橱里,也让女儿看看未曾见过面的外公亲笔字,如果她也觉得那是宝贵的东西,说不定还会保存下去。我不知道这位来信的宋先生是谁,他这是要卖书?会开高价吗?但看他端正老到的钢笔字迹,信纸抬头冶金工业部北京某研究院,我想他可能是位有点年纪的知识分子。
我根据他留的手机号发了个短信过去,说如果他愿意将此书转让,我万分感激,作为回报,我可以签名送父亲、母亲各一本新版的书给他留念。我还说,如果有什么要求也可以告诉我。那时我有百分之七十把握对方是位好人,他不会要我的钱,惭愧的是另百分之三十我留了个心眼,准备好讨价还价。
宋先生几个小时后回了短信,他让我告知寄书地址,还说“此书回归更有意义。如能得到您签名的两本书我会十分高兴!”不巧那天我手机短信提醒功能关掉了,我没看到。第二天上午,宋先生追加了一条短信,再次明确他的心意:送给你,没要求,赶紧告知地址!随即他留下自己家详细地址。看到这两条短信,我脸红了,是高兴,也是惭愧自己的小人之心。好玩的是,我马上回的短信亦“石沉大海”,第二天我复制后再发一条,告知他我送给他的书已在快递路上。
我们俩都收到了对方快递。在为父亲逝世110周年编的《孔另境纪念文集》扉页上我题写了对宋先生转赠予我父亲著作初版本的感谢,还签名代送了我妈妈金韵琴新版的《茅盾晚年谈话录》。宋先生收到后很高兴,回说题辞是给他最好的纪念。
我小心打开包装得很妥帖的那本“重点书”,很小很黄很破了,扉页上父亲的题字墨迹清晰,老爸握着笔杆潇洒的书写形象活生生跳在我眼前,爸——!我的眼泪涌上来,手指抚摸他的字迹,甚至感受到了他的温度。
北京来的快递中夹了一封信,宋先生回忆如何得到这本《秋窗集》:“记得大约是1957年左右我从北京中国旧书店购入本书,那时候还陆续买了我国三十年代文坛论战的一些书籍,后来都散失了。惟独这本《秋窗集》有你父亲的亲笔签名,我觉得很珍贵,特意保存下来,至今近六十年。现在送给您我感到很欣慰,这本书我保存得比较好,由于珍重并未在书中题写,保持了书的原状。”
欣喜之下,我立即拍摄了封面、扉页与宋先生的信上传到微信朋友圈,海珠大姐看到也很高兴。因大姐是现代文学史专家,我急忙问她知道父亲在扉页上题赠对象“竹年兄”是爸爸哪位朋友?姐姐答竹年就是李何林。啊!原来就是著名现代文学研究家李何林老先生,我父亲年轻时便结识的好友。李何林与李霁野、台静农(北平“未名社”主将)同为安徽霍邱人,年龄相仿意气相投,二十年代末我父亲在天津河北女子师院编校刊以及《好报》时认识他们。1932年暑假父亲被天津巡捕房抓去关了100天,李霁野、台静农为营救他百般奔走,后来通过鲁迅先生的关系,两人联合作保,父亲才得以获释。几位书生经历过这样的生死营救,情谊至深,1937年6月父亲的《秋窗集》出版后,当即送给“北国好友”李何林先生指正便是十分自然。
时间来到了1957年,《秋窗集》历经20年纷繁战乱,不知多少文学青年的手翻过它,传递它。也许此书一直被李何林伯伯保留在身边,而这一年,反右斗争以异乎寻常的风浪袭击到他的书房,《秋窗集》随很多宝贵的书籍一同散失。有幸的是这本书遇到了宋先生,竟然将它完好保存了58年,最后通过这番机缘送回作者后代的手中。我越想越激动,拨通了北京宋先生的手机。
电话中传来的声音略显苍老,果不其然,宋先生是一位长辈。他虽然不是学文科出身,但是年轻时就偏爱文学著作,爱跑旧书店淘书,曾经买过很多旧书,时间一长大多都散失了。冥冥中有天意,这本《秋窗集》一直在,仿佛他知道此书会有一个好的归宿。当宋先生听我说到父亲书扉页上“竹年兄”是著名作家,鲁迅研究奠基者,鲁迅博物馆首任馆长李何林先生时,他高兴地连连说知道、知道他,曾经也收藏过他的书。
宋先生在北京钢铁研究所工作,他自豪地说自己是教授级科研工作者。我说那是当然啦,您现在还经常看书读报吧?他说是,自己是《作家文摘》的忠实读者,看到好的文章都要剪贴下来,这不,宋先生随书还送了我一张2005年12月13日的剪报,文章是“孔另境:和毛泽东一起办公”,剪报做得很专业,有发表日期、总期数、版面信息。10年前的剪报,也可以算藏品了。
请教宋先生贵庚,他说今年82,家在北京,曾经来上海宝钢工作过好多年,对上海也是熟悉的。我们在电话里聊得很开心,都有得其所愿的兴奋,我们约好有机会或在北京,或在上海见个面,再聊聊。
得书之事太高兴,我去新浪也发了个微博,微博大咖、藏书家、书评家鹦鹉史航看到了,留言:“书缘殊胜,情谊成美”;钢琴家宋思衡批:“人生,不过情谊二字。”网友评论很多,多说宋先生是成人之美的君子。著名作家陈子善老师也转发了这条微博,只一周的功夫,点击数已超过18万人次。
此时此刻,我感觉父亲在天上看着人间,这是他乐意看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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