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蛰
我小学一、二年级读的是复式班,三间开的土墙屋里,前一半是一年级,后一半是二年级。语文、算术老师是同一个人,姓王,高小毕业。
教室没有桌椅板凳。课桌先是用玉米秸做架子糊上掺了麦秸的泥巴凑合,很快坏掉了,接着就换上了长短宽窄不同凹凸不平的木板代替。板凳由学生自己带,家里没板凳的人就找各式样的砖头垫在屁股下。我一直坐砖头。
上学的第一天中午放学回家,我兴奋地在案板前说:“我学北京天安门了!”二哥劈头搧了我一巴掌:“吃饭!”他刚因偷家里的一根白蜡杆做红缨枪挨了顿揍,心情不好。父亲抬头看看他,没吱声,转脸对我说:“好好读书,别学他。”二哥在邻村大队小学读初中,动手打架很行。
王老师教写字从“一、二、三”和“1、2、3”开始,我们趴在泥巴课桌上,用田字格本写,不停地有人举手报告铅笔芯断了。王老师让二年级学生在后面做作业,他在前面帮我们用小刀削铅笔,如果谁连续断了三次,他就会用教鞭敲脑袋,斥骂他们写字别死命摁着铅笔写。他有一句口头禅:“吃奶的劲儿也用上了?”我心疼铅笔,写断铅的时候不多,但横总写不平,时长时短,起伏弯曲像蚯蚓。教我们写数字,王老师喜欢说:“记住它啊,1像个竖着的扁担,2像个小鸭子,3就是向左开口的耳朵。”我写数字,又快又好,王老师很高兴,宁五就不行了,2是个趴下的鸭子,3写成了向右开口,被王老师揍了一个星期都没改过来。
终于到了教我们1加1,王老师用形象法教学,他提问田鸭子:“一个鸭蛋加一个鸭蛋是几个鸭蛋?”田鸭子非常紧张,腿抖得把屁股下的砖头板凳都碰倒了,抹了一把要过河的鼻涕,终于很艰难地小声说道:“俺家没鸭蛋……”王老师看他半天,说:“那就换西瓜,你偷生产队的西瓜吧?”鸭子点头。“一个西瓜加一个西瓜是几个西瓜?”王老师问。田鸭子答:“两个。”“那1加1等于几?”田鸭子愣在那里。王老师告诉鸭子是2,鸭子说记住了。可鸭子实际上没记住,下课的时候,老师又提问田鸭子1加1等于几,结果只有挨揍。1加1这个问题田鸭子三天没学会,在又一次的提问鸭子没过关后,王老师脸都紫了,一教鞭带着风声梆就到了鸭子头上。我眼睁睁地看着他额头上慢慢拱起一个包。抖抖索索的鸭子、风里叱咤威武的鸭子、爬树如履平地的田鸭子,没敢吭一声,一直站到下课。下课的时候,他流着鼻涕,眼泪汪汪地从前排扭过头来,可怜巴巴地看我。我恶心地转过脸去,他哪里知道,那带着风声梆地敲到他额头上的一教鞭,把我也敲尿了。
我严肃地想过要不要再上学的事情,就在田鸭子被揍,我尿了裤子的那天下午。在漫河滩灿烂的黄昏里,我望着无声朝东北方向流去的废黄河水出神,一度有离家出走的念头。但终于没有走掉,我又回到了课堂上,跟着王老师学写字,算萝卜白菜增减的数字游戏。很快,我们都被他揍习惯了,田鸭子最大的变化是在教鞭下泪珠子掉得叭嗒叭嗒响,只要王老师一转身在黑板上写字,他立马回头对着所有的人做鬼脸吐舌头,宁五不知拿他爬树般的敏捷抓挠过多少次他高兴抓挠的男女同学。有一次魏来小杀猪一样地尖叫大哭,原来是有人把屋外梧桐树上的掉包虫丢在她脖子里了,她站起来疯一般地号啕大哭着回家去了。还没下课,来小就被她娘拽着回来了,她娘堵住教室门就昏天黑地狂风骤雨般一通狂骂。我们师生噤声,小心地听她毒毒地恶骂,最后丢下一句断子绝孙的咒语后来小娘扭身走掉。王老师并没生气,他笑呵呵地问:“你们谁捣的蛋?”没人承认。我们都被那个疯婆子吓住了。
入学没多久我们就放假了,秋忙开始。再开学,半个月已过。学过的字都忘得差不多了,王老师再重新教过。但紧接着,很快,我们又被他带着出工到棉花大田里帮生产队摘棉花。我们村子一共两个生产队,公平起见,一个生产队摘一天。王老师作动员:“劳动最光荣,我们看哪个同学摘得又多又干净!”但宁五很快发现王老师不干活,嘀嘀咕咕对我说:“骗驴人哩,老师咋不干?”干了一天,宁五的棉兜里没一斤棉花,王老师也没批评他。放学回家路上,我们一个个东倒西歪。就干了四天,我们又排了队唱着歌去了大队小学,参加批判大会。我们不懂啥翻案风和右倾,但第一次认识了自己的校长,他脸可真黑,念几句话吐一口痰,有一口痰吐得特别远,啪嗒一声落在硬地上。他可能吸烟吸多了。
冬天很快来了,北风尖叫,听起来像王老师一样不高兴。树睡了一觉,叶子就没了。河滩空旷,走兽没了踪影。终于,憋得不行的天吐出来大片的雪花,一夜间天地纯白。黑乌乌的树的枝干突兀地矗在雪地里,村庄与旷野了无生气。我们却高兴,天下雪,不上学,这是规矩。我们恨不得天天下雪,那样会少挨很多揍。天没欺负我们,那两个冬天好像不停地下雪下雪,屋门常常因为夜里雪太大被埋起来,我们最喜欢在大清早听到大人用带着惊叹的口气说:啊呀,又一场大雪!
虽不用上学,但不等于我们能睡懒觉。这样的天气里,我们会被大人从热乎乎的被窝里拽起来,撵出去到村东的野林地里捡树枝,拖回家来放在开春后当柴禾烧。那些大雪,每一场都会压断数不清的树枝。我们有时会集体去,嗷嗷叫地在雪地里爬着走,脸蛋赤红,很快头上就会冒出热气来。有时也会单个去,每一步都听着雪咯咯吱吱地被踩下去,直没了大腿,费劲地拔出来,再踩。
春天还是来了,我们又天天去了学校。春天最大的不同在我看来有梧桐花,教室前面有几百棵梧桐树,花一开挤人脑门子的臭香。我很喜欢,一下课就在梧桐树下和宁五他们玩大刀剁蚂蚱。几十个脏兮兮的孩子在梧桐花里尖着嗓子游戏奔跑,多么快乐。我喜欢春天的又一个理由,是早上太阳的光线透过教室的木窗能落到我面前,我只要轻轻吹口气,那束光线里就有无数上下翻腾的小东西,跟着那些翻滚的小东西,我能想到太多好玩的事情。有一次在梧桐树下,宁五捣我膀子,让我看那边,那边的梧桐树下,魏来小正露着两颗大门牙狂笑。我问宁五干嘛,宁五说:“你不觉得魏来小很好看吗?”我立马想到来小她娘堵在教室门口上下翻飞的嘴唇,两颗大牙看起来锋利无比,就对宁五说:“你不怕她娘?”那天早上,在光线里,在翻腾的尘埃里,我想东想西就想到了梧桐树下与宁五的对话,不觉笑出声来。笑声一出来我就后悔万分,前面的脑袋全部唰地转过来,你知道,王老师已经拿着教鞭奔过来了。
如今再回不到那个时空里。许多时候,就像现在,我也会想起一些时光碎片,比如大雪,比如斑驳的黑板和泥糊的课桌,晨阳里的万马奔腾,满地的梧桐花,还有细瘦的宁五和天天鼻涕过河的田鸭子。一想起这些,我就想起我们曾经的胆小如鼠和胆大包天,还有今天的孩子再无法拥有的那种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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