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醒来,打开手机、电脑和报纸,又和外面的世界连上了:APP显示窗外的空气质量,微信群里在热议三里屯试衣间里发生的隐秘故事……当然,还有永不消停的股市和楼市。
让人眼睛一亮的是,NASA的科学家发布了冥王星清晰照片,探测器飞了整整九年,50亿公里的距离,就为了看上这一眼。惊艳之余,有种感动,然后觉得庆幸,太阳系还是小,串个门不需要以光年计。若想看到更遥远的星球,请大家保重身体。
1.1934年年末的一天,《大公报》转载路透社通讯,天文学家观测到新星爆发,距离地球一千五百光年,实际发生时,正值罗马帝国颠覆。诗人卞之琳放下报纸,“想独上高楼读一遍罗马衰亡史”,摊开地图,对着远方友人寄来的明信片,又觉得“风景也暮色苍茫了”。
另一位新月派诗人徐志摩,因为先天近视,长大后从海宁乡下来到上海,配了眼镜戴上,才生平第一次清晰地看见夜空,被满天星斗深深地感动。那首“偶然”,也许就是望天的记录——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2.跟许许多多同龄人一样,我也是从“十万个为什么”发蒙,可能稍显特别的是,我看的是“文革”期间的出版物,处处黑体字印有毛主席语录,从废品收购站的仓库一本本淘回来,不似现在的小朋友,书架上整整齐齐码一排,赏心悦目。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天外有天的观念,动辄以“光年”计算的遥远,“三级宇宙速度”摆脱地心引力的束缚,昼夜更替、夏来冬往的奥妙……同样让阅读者一边乐于数着天文数字拖着多少个零,一边感受着探索未知世界的精彩与蛊惑。
这种近于原始的好奇心,甚至延续到高中。听地理老师讲太阳的内部结构尚不为人知,我大为惊讶,难道“十万个为什么”里没说过吗?语录没有白读,年少轻狂的口气:人类那么聪明,还会留下如此空白,不应该啊。老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来一句“交给你咯”——竟不觉得在嘲讽,还很对我胃口,那些年立志要考中科大的家伙。
物理老师更惨,课后被爱科学的孩子们围住,问些天马行空不着调的问题。人家也是市里的名师,满满的一桶水,倒出来却盛不满一个个奇奇怪怪的杯子。这群“问题青年”里,真有上了中科大念地球物理的,假期回来诉苦,要被开平方再乘以十的技术处理,才勉强考及格——中学老师听了要窃喜,小兔崽子,被收拾了吧。
3.这本书绝对不可以漏掉:《飞向人马座》,作者郑文光。
一场意外事故,飞船载着继来、亚兵等三个年轻人飞向外太空,迷失在迢迢银河系里。几年里,他们刻苦自学宇航知识,驾驭着“汪洋里的一条船”,躲避恒星行星密布的危险,终于利用靠近黑洞的机会,借力调转方向,踏上了返回地球的路程。
三十年前的作品了,无论从科普还是科幻或者文学的角度,都能够得起检验,所以郑老师要排在童恩正、叶永烈、刘兴诗前面,领衔当时中国科幻界“四大天王”,当之无愧。而我对他的特别推崇,还有一点个人原因——在舱外处理事故时,继来的宇宙服不慎漏进了射线,呼吸停止、生命垂危,亚兵用从微缩胶卷图书上看到的医学知识实施抢救,解开衣服时,手指不小心碰到她挺起的胸脯,原来几年前的小女孩,已经开始发育了。看到这里,我心里咯噔一下,仿佛顿悟,这重要的人生一课,父母老师不会教。
在我的成长中占据如此重要地位的郑老师,风生水起的壮年却遭遇厄运。1983年,科幻小说一度被定性为伪科学,新写好的长篇《战神的后裔》,排版完成还是被退稿。得到消息的第二天,郑文光突发脑溢血,创作生涯戛然而止。卧床多年后,无法释怀的他含恨仙逝。
唉,亲爱的郑老,您的神经也忒不坚强了,好歹挺住了,撑到今天,您就是一代宗师!报载,许多当年的小读者自发去八宝山为他送行,愿他一路走好。
4.天文望远镜,听上去多么高科技的物件,也可以是童年时代的DIY作品,只不过,制作者不是我,而是好朋友航——我俩从小学到大学,从同班、同级到同城,在一起混了差不多二十年。
大学毕业后,他出国留学念博士,继续钟爱的物理专业。一次,我们在网上聊天,忆起某年暑假,用自制的望远镜,在楼顶看星星。事隔多年,先考证一番:我记得是小学,他说是中学;我说是看水星,他说水星太暗很难看到,应该是土星;甚至地点是不是我家楼上,都还有些吃不准。
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先后做过两个望远镜,其中一个,镜筒就有一米多长。从小看到大,他动手能力强,不仅在物理竞赛拿奖,读研究生时也派上用场,光学实验的零件,好些就是自己加工的。而手脚笨拙的我,敲键盘这么多年了,还是“二指禅”。
就是这位很Science的同学,说过一句打动人心的话,令我至今难忘。去复旦北区宿舍找他玩,他正遇到不顺心的事,免不了坐下来倾诉一番。说着说着,他突然来了句,“比起浩瀚的宇宙,其实人很渺小,那些个烦恼,也算不得什么。”毕业前,他又做了个望远镜留在实验室,不知是否仅仅当了摆设,还是遇到了知音。
5.跟旸认识,是在概率统计课上。正好邻座,我看见课本封皮上的生僻字,脱口而出“初升的太阳”,让他很吃惊,肯定常被读错或者问起,说对了反倒稀奇。
那天,我手上有一期《美国国家地理》,他凑过来问,我说图书馆北馆有卖,无论新旧都是八块钱,运气好可以碰到当月的,一定要留心附赠的地图是否还在。后来,他跟我说,初次见面就倒竹筒似的话,让他觉得此人靠谱。
我们又互相参观了各自的藏书,天文地理之外,更多的交集在历史,总之都是些距离久远的事物。三五句话,几个瞬间,就可结交,而且还能持久,这样的经历,在离开校园后,就几乎没有发生过了。
1999年那场被炒得沸沸扬扬的流星雨,旸约我一起去看,深夜蹲在学校操场上守候,四周是情侣窃窃私语等待许愿,我俩很大嗓门地上下五千年大侃一通好不痛快。那晚并没有看到期待中的震撼场面,依然留下了美好记忆。
6.无忧无虑的童年,某个热切求知的暑期,除了仰望星空,还读到杜甫的一首诗,“赠卫八处士”——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用天文现象起兴的开头,好比遥远恒星发出的光,可以照亮千年后的幼小心灵,开启了人生最初的感怀与惆怅。虽然,那时,我还没有品尝过离家远行和天各一方的滋味。
那天清晨,当目光掠过冥王星,一瞬间的相遇,亦是永恒。
文/罗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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