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由之
机缘巧合,近年结识了一些出版界的朋友,其中俞晓群兄是名气甚大、过从较多、了解稍深的一位。他让我常常想起我们共同的前辈钟叔河先生。
钟叔河当年心仪北京大学,拟学地理或考古。结果,尚久骖一声吆喝,不满18岁的他顿改初衷,立马报考了“新干班”,就此成为一名记者、编辑。没想到的是,尚久骖也考取了新干班却并没去读,而是不远千里,奔赴新疆。两人从此分手,天各一方。尚久骖是周南女中学生,聪明活泼,比钟叔河小两、三岁,他们的通信频率,“已经密到两三天一封。”此前,钟叔河“没有想过弄文字,更没有想到会在新闻出版界度过一生。”人到老年,钟先生蓦然回首,深感人生的道路充满了偶然性。
无独有偶,俞晓群成为出版人,亦非本愿。
1977年,21岁的俞晓群参加“文革”后首届高考。他是理科生,成绩不错,第一志愿,填报了吉林大学物理系核物理专业。本来分数够了,政审也没问题,不料体检时却阴差阳错,因高血压被“限制专业”。档案甩出来,被另一家高校“超志愿”调剂录取,念数学系。四年后毕业,他谢绝留校,也没随波逐流合情合理地去当中学老师,而是主动入职出版社,成为一名编辑。
“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今天的俞晓群,是一位成就卓著的出版人,他早已熟悉并热爱出版这个行当,以此为终身志业。
钟叔河认为:“好编辑是编出来的,也是写出来的。”戏称编辑“要两支笔”:蓝笔自娱,朱笔编文。俞晓群对此深以为然,身体力行。
老俞的工作轨迹很简单:1982——2002年,他最初在辽宁人民出版社供职;后来,辽宁教育出版社挂牌,他是创社元老之一,从助理编辑、编辑、编辑部主任、副总编辑,一直做到社长兼总编辑。一步一个脚印,一手将一个不为人知的外省小社做大做强,成为一方文化重镇。当时的读书人,谁不知道辽教呢?教育社成为出版界一大景观,除了辽教,河北教育、凤凰、大象……并驾齐驱,春色满园。俞晓群将生命中最为健旺、最有激情、最具创造力的岁月献给了辽教,与鼎盛时期的辽教已融为一体。其间还有两件事颇值一说。一是他与刚刚退休资源富厚余热旺盛的京都名宿沈昌文公接上头,开始长期合作。二是请稿源充沛满腹珠玑的沪上才子陆公子出山,创办了别致另类风行一时的《万象》杂志,开辟了一条新路,结纳了一批新作者。
2003——2009年中,俞晓群升调到辽宁出版集团,专任副总经理,脱离了出版第一线。老俞外表若无其事,内心备感失落。他后来写道:
集团的工作性质与出版社大不相同,它真的使我远离了书稿,远离了作者,远离了读者,也远离了那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但在此刻,我已经没有“重归书林”的退路。许多时候,我坐在静悄悄的办公室里,内心中经常会涌出极大的恐惧感和孤独感,眼前也会浮现出一些可怕的景象,一个孱弱的文化生命,在渐渐地衰竭、老去;一片贫瘠的心灵之田园,在默默地接受着沙漠化的现实。
事业出现挫折,情绪跌入低谷。俞晓群想起父亲早年的庭训:人生在世,务必“狡兔三窟”,这样,遭逢变故时,方能闪转腾挪,立于不败之地。他挖掘的“三窟”,是出版、学术和写作。
出版出了问题,他便遁入另外两个洞穴:学术与写作。学术方面,他的兴趣集中于中国古代数术研究,几年下来,出版了这方面的第三本专著。写作方面,他有了空闲,开始大写专栏,文思泉涌。尤其重要的是,他趁此间隙,做了一件大事的预备工作。
俞晓群是个有心人,做事有长性。入行以来,他坚持写《生活日记》;1991年起,又开始写《编辑日志》;逐日连年,从不间断。他从1982——2002年间的两种日记入手,“一面整理,一面蒐集,一面做笔记,几年下来,竟然得到近百万字的资料积存”,对二十一年出版生涯中林林总总蔚为大观的人物、书籍和事件,进行了一次全面深入的梳理、回顾与反思——这便是《一个人的出版史》一、二卷的雏形。
2009年夏秋间,俞晓群调到北京,出任海豚出版社社长。重回出版一线,是他念兹在兹的梦想。当时的海豚社,出品极少,生计艰难,无声无臭,罕为人知。而读者市场、出版业态乃至整个国家的面貌,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重出江湖的老俞,面临重重困难。他能再创辉煌吗?不少人心里都打了个问号。
几年过去,海豚社风生水起,影响越来越大。海豚版图书,除了花色和质地,印制水准更是秀出班行,得到了作者与读者的普遍认可。事实给出了答案:继辽教之后,俞晓群依托海豚这块方寸之地,做出了令人信服的成绩。前度刘郎,梅开二度,他人生的第二个高峰,不期而至。
国内知名出版人,升官晋级后主动重新回到出版第一线披荆斩棘重头再来的,就我目光所及,老俞为罕见的特例。如果不是出于对文化、对出版、对书籍、对作者和读者的深度热爱,如果缺乏对自己能力和修为的高度自信,我想,俞晓群断然不会在年过半百之后,再作冯妇。
这几年,老俞工作越来越忙,专栏写作也愈发勤奋,接连出了好几本集子。明年九月,他将年满六十。刻下,《一个人的出版史》前两卷修订完毕。
全书分为三卷。预计今年八月出版第一卷(1982-1996);明年元月出版第二卷(1997-2002);八月第三卷(2003-2015)出齐。作为俞兄六十初度的礼物,可算适时应景,铢两悉称。
太白诗: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这部书稿,跨时长达三十余年,真实连贯独一无二,从他一个人的成长记录,折射出整个出版行业乃至一个时代广阔深邃丰富复杂的面貌,兼以含蓄节制余味深长的笔墨,既有文本价值,亦不乏阅读快感。各类读者,尤其是新闻出版界从业者及有志于写作者,都不难从中汲取丰盈有益的养分。难怪见多识广的王充闾先生读过初稿后慨叹:接触各类人物如此之多,人物的层次如此之高,文化热点如此之丰富,资料汇集如此之生动,实在太有意思了!
我与老俞交往了几年,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每次他来深圳或我去北京,只要对方没外出,总要在一起喝酒、聊天。那么,我心目中俞晓群,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老江湖,真性情,敢用人,能放手,有理想,有追求,有真爱,有干劲,有气魄,有度量,酒量大,酒品好。
喜欢读书、写作,真懂且爱文化。尤其善于组织大项目,打大战役。
英华内敛,气定神闲,身材魁梧,笑容可掬,像一尊佛。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网上应答甚至会给人“老好人”之类的错觉。其实,这厮曾经沧海,阅尽世相,外表温润且圆融,内心强大而骄傲。
重感情,与人为善。对前辈尊重体贴,对平辈推心置腹,对晚辈提挈关照。
有时摊子铺得过大,项目设置未尽精准。面皮薄,疑似有些许不达标的关系书稿滥竽充数。细节把握时或粗疏,编校环节有待进一步提升。对个别时贤吹擂过度,用力过甚。
……
胡言乱语,畅所欲言。老俞倘若以此认定梁某“不够知己”,也由他去。
最后,我感觉,俞兄晓群,这位世人眼中的成功者,心境是寂寞的。他曾经说过,除了看稿写作、读书会友,他几乎没有别的兴趣爱好。只是在假日或周末的时候,眼花的时候,疲倦的时候,偶或孑然一身,来到燕山脚下,寻一处小亭,兀然静坐,独与青山相对。
2015年7月7日,夏历乙未羊年小暑,记于深圳天海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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