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大和他的姆妈》(刊7月6日“笔会”)是篇很耐看的散文,文中用了好几个上海方言词语,如“声气”(声音)、“爷娘”(父母亲)等。在写到倒酒动作时,作者用了个“洒”字:“阿大让弟妹们开瓶酒,弟妹们只给老大杯子里象征性地洒了一点”。
上海方言里有“洒”字,如“洒水”。作为方言特色动词,“洒”字可单独使用,词义是“甩、挥”,如手上沾了不少水,又没有带绢头可擦干时,就会说“拿水洒脱点”,即甩动手而让水甩掉点。这个语境下的“洒”字在文献中很多,如“已经是湿手捏了干面饽(粉),想洒也洒不脱了。”(《上海俗语图说》,上海书店版第249页),“陈七不觉满面通红,心中乱跳,想要洒脱了手跑下楼去。”(《九尾龟》,上海古籍版第549页)遍查吴语文献,未见用“洒”字来代替倒酒动作的。偶然可看到当今人这样使用,但属不规范用法。
向器皿中倒酒上海方言有专用动词,它就是“筛”(音sà),倒酒亦即“筛酒”。过去好像没有瓶装酒,喝时是将酒壶(最常见是锡酒壶)的酒通过壶嘴流到杯子(称酒盅或盅子)的,故称“筛”(用茶壶“倒”茶便亦称“筛茶”)。将酒瓶盖打开后直接往杯子里倒,虽是当今人的动作,但“筛酒”在上海方言中一直没有消失,沿用今朝。
“筛”用于“倒(酒)”的动作,在明清小说中在在都有,如《水浒传》、《金瓶梅》等,这表明,这个“筛”字汉语中原分布很广。在汉语发展、演变过程中,“筛”字在上海方言或者说吴语中一直保存着,不仅是口语中的常用动词,在文献中也都有明确记载,如清代松江人韩邦庆的《海上花列传》,第三回就用了第一个“筛”字:“陆秀宝上前筛了一巡酒”(人民文学社1982版第22页),以后在第四、六等7回中连续用到它,如“朱蔼人取齐六只鸡缸杯,都筛上酒,一齐干讫”(第27页),其中第五回连用了4个“筛”字(第39、41页)。另一部吴语小说《九尾狐》中至少在七回中用了8个“倒”酒动作的“筛”字。还可举出更多例句。“筛”字一直被包括今上海市区在内的当地人使用着。
因《海上花列传》是“全部吴语对白”,会让一些读者感到不知所云。有感于此,晚年张爱玲还将《海上花列传》分为《海上花开》和《海上花落》,用国语翻译后出版。她说这样做是要“把书中吴语翻译出来”(《海上花开》,上海古籍版“译者识”),她也的确将书中不少难懂的方言词语改成了国语,给原来看不懂的读者提供了方便。上引两个带“筛”字例句,她却没有改动,仍用原文:“陆秀宝上前筛了一巡酒”(第28页)、“朱蔼人取六只鸡缸杯,都筛上酒,一齐干讫”(第34页)。其他几回中凡有这个“筛”字的,她也全都没有改动。这表明,在张爱玲时代的上海,“筛”字确是倒酒专用动词,她看得懂“筛”字。一直到她去了海外都没有忘记倒酒的动词用“筛”字。就此,我们有足够理由相信当年上海滩上人也是一直这样用“筛”字的。
值得一提的是,《海上花列传》中倒酒的动作还偶用“斟”字,文绉绉的一个词。它在松江府原住民中也还保存着,如在热闹的酒宴上,土生土长的农民给客人“筛酒”时,会吐出“斟满”或“斟斟满”的词语。
文/褚半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