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在台湾东海大学开会,颜崑阳教授作主题演讲,大意是,中国诗歌不是现代意义上的诗歌,而是一种文明交往的方式,一种意义生存的媒介,应该回到更大的文化脉络中去理解中国诗的传统。当时听了,于我心有戚戚焉。可是后来崑阳有事先离开,未能充分交谈。这次到台湾来参加金萱会,想顺道往淡江大学,与崑阳教授再申未尽之义,我给他发了一封电子邮件,崑阳兄十分热情,邮件往复讨论,不仅邀我讲演,同时邀请我当天晚上参加他主持的一个研究生学术沙龙“群流会讲”,“这个沙龙已经持续了八年,气氛十分热烈,甚至有外校的研究生参加。”
我从台北乘捷运往淡水,四十分钟,崑阳及夫人、他的助理,已经在站外迎候。上山稍坐片刻,崑阳兄赠送论文抽印本五篇,即往一阶梯教室开讲。我的讲演题是“五四新文化对中国文学中美刺传统与隐逸传统的误解”,尽管这是一个在大陆讲过的题目,但内容十分丰富,要真的讲完,可能需四到六个小时。因此我每次都有不同的重点,这次在淡江大学,重点是五四时期诗经学史即《古史辨》第三册的文本细读,让新文化运动胡适顾颉刚郑振铎诸君的不同层面的问题充分暴露出,而不仅是建构我自己的一个说法而已。破中有立,才是要展示给学生的学术与思想的手术刀。
五四诸公从诗经发展出一套新文学的抒情传统,将经学的美刺政治批评,一一斩断葛藤,扫清瓦砾,建立一个小清新的男女情歌传统,——这当然是将古代中国对诗经的文学解读,朱熹方玉润等开始的解读传统,发扬光大,——胡适他们最大的宗旨是文学启蒙,用文学来教育新社会的新人。而古代的文学是死的文学,不是鲜活的文学;是非人的文学,不是人的文学。因此,他把诗经解读为民间的情郎与恋女的情歌,就活了。这其实不够尊重古典的真实传统,只不过是一场新文化的概念建构活动,其成果也并不理想,因为不过只解读了几首风诗而已,大多数的诗,还是要用汉儒的材料才能讲得比较可靠。所以,只是一个文学中的小清新的传统。
然而,美刺批评就这样被否定、抛弃了。于是,中国文学的政治批评的良知,人间主持的话语权,就这样放弃了。大文学全幅的人生关怀与多种的意义功能,就这样消失了。这也从历史文化生态的某一面,导致了中国文学的深度缺钙。胡适他们天真地以为,多读一些男女相恋的作品,人就会自由、健康、幸福。他们一方面把文学看得过于伟大神圣,另一方面又把文学看得过于狭窄单面。
五四诸公的另一误解,是瞧不起隐士。鲁迅、钱锺书,都是这样。一般人也是这样。记得我在安徽师大读硕士时,那时研究生很少,哲学系的研究生与我们同住。当时有一个一心想干大事的哲学研究生,痛斥陶渊明为无出息人,为懒汉、寄生虫。这只有在价值系统已经发生重大翻转的时代,才会有这样浅碟子、单面而自负的现代读书人。
所以,无论是积极的政治参与、大文学的世道人心关怀,还是守护个人生命的价值尊严,重建被五四误解的中国文学传统,仍然是我们这个后五四时代的思想课题。现在是“课题”满天飞的时代,然而真正的时代思想课题,却已经深深掩埋在喧嚣的尘土之中。
淡江大学素以思想激进、文学氛围浓郁而著称,是台湾最好的私立大学。我讲完之后,有一个同学发言,不是提问,而是反驳我的观点。他认为我所希望与鼓励的文学家的政治参与并没有意义,因为根本建立不起来。原因是时代已经改变了,文学已经私人化。我一一加以反驳。不能因为悲壮,而不去建立。不能因为文学变了,就以为正当合理。
华东师范大学的两名交换生也来听讲。其中一名颇有思想的女生问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老师主张文学对社会的批评与干预,但是我有时候发现,看起来是很有道理的批评,当事的双方,其实都只不过是争夺利益而已。这时,如何理解谁是谁非?”
“这个问题很好!”我充分鼓励这个女孩。我回答她,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确实,在社会生活中,往往打着道义的旗号,争的却只是利益。这就是后现代思想所宣称的,没有什么是非,只有利害。然而我相信,一,世间还是有真正的是非问题,不可能全部都化约为利害问题。二,世间还是有真正的追求是非与道义的知识人,而并不都是追求权力的利益人。三,利害问题的里面,也有是非问题,因为A,利害的诉求,也要讲程序的公正,这里就有是非。B,利害问题,发展到后面,也会转化为是非问题。
总之,这是一场很过瘾的讲演。如果没有反对意见,就只是一言堂,不是真正的知识与学问的事情。我就是要与学生一起解决各种各样的思想难题。
讲毕,颜崑阳教授和华东师范大学的两名交换生,陪我一道,缓缓往淡江大学美丽的校园一游。校园里学生人流如潮。草地上一处学生乐团正在演出摇滚,声音很响。那天天气很好,从山顶上往下看,天很远,山很远,云很远。世界很大。从山顶往下走,两边都是古色古香的建筑和园林式的景观。我想起北京的雍和宫和颐和园的一些园子。然而那里的树林,叶子都有点灰暗,而这里的各种草木,高大茁壮,每一片叶子都绿得发亮,——就像崑阳兄的那双大眼睛,那样炯炯有神,像一个天真而有朝气的少年!两个交换生对比师大与淡江,最深的感觉是,他们这里活力四射!
晚上与吕正惠兄、陈文华兄一起晚餐。文华兄第一次见面,正惠兄则是去年十月在台北的一家上海酒家喝酒,又到他家去看书听乐。我说我的同事也叫陈文华,文华兄说有一次有一个学者来看他,说你写的薛涛我觉得很好,可是这并不是我写的。正惠兄还是那样贪杯,自己从怀中摸出小瓶装的二锅头,随身带酒的读书人,古代是刘伶,当代是正惠。据说他夏天里常有醉倒在路边过夜的故事。我们因为还要参加晚上六点半的群流会讲,只吃了半小时的饭即匆匆离席,剩下当代的刘伶意犹未尽的样子……
“群流会讲”准时开讲,是一个已经毕业经年的博士,讲她新写成的有关《文心雕龙》论“文之枢纽”的论文。两个小时的主讲与群评,令人有点震动的是,一,主讲者完全不是为了功利,而是为了学习更多的东西,来参加这个活动的。二,主持人颜崑阳教授为六十岁以上的资深教授,不但分文不取,完全义务组织,而且每次皆能细致总结讲评。学生后来对我说:“不知道颜老师的脑子里为什么有那样永远掏不尽的学问与思想。”三,参与者不仅有在读的硕博士,还有本系的中青年老师。四,这些讲评人,大都不是古代文论专业的,甚至也不是古典文学专业的。他(她)一条一条订正、问难、点评,专注而细致,认真而从容,流溢其间的,是一幅“知之诚笃”的精神气息。而远远地在角落里坐着的,是颜崑阳教授美丽贤淑的妻子,短发、唐装,也在用心听,不时记着笔记。那一专注宁静的神情姿态,直令人想起民国初年秀外慧中的女学生。此情此景,不能不令人为之动容。
当夜崑阳兄的学生,也就是这次群流会讲的主讲人美秀老师开车送我回台北的酒店。美秀老师微胖,热情,健谈,一看就是那种很有爱心、母性优势的老师。一路上,她讲了崑阳老师如何经营会讲,如何教学的小故事。看得出来,她也是老师联系同门学生的令人尊敬的大师姐。美秀老师在一家技术学院里教书兼做行政,学生缘很好,是做事情的完美主义者,对教书生活的理想主义者,非常长于解决学生的各种思想与个人问题。有一次,在武汉大学开完会往机场的途中,成功化解了司机——武汉大学一名博士生的家庭情感困境,司机送她到目的地,感动地说,我太有收获了,这一趟要感谢你……台湾的师生质量都这样NICE,一个关心质量而不是操心崛起的社会,才是一个有希望的社会。
回来翻开崑阳赠送的论文。有一篇题为“从诗大序论儒系诗学的体用观”,他题赠我一段话:“我读过您有关诗大序的论文,大气磅礴,真知灼见,能正五四以降诸君子的误解;宏观之大作也。我这篇论文回归文本,进行微观的诠解,并重构儒系诗学的体系……”;另一篇题为“台湾当代‘期待性知识分子’在高度资本化社会中的陷落与超越”,也赠我一段文字:“晓明兄:这篇文章原发表于2006年,东华大学与江苏社联共同举办的两岸中华文化发展论坛,地点在南京市,当时社联的副主席是孙燕丽。我知道您非常关怀现代知识分子的社会实践问题,故特致此文,让您了解台湾的状况。”他所说的“期待性知识分子”,是指那些有价值自觉、有理想,有想象力,关怀社会人心的知识人。他认为台湾社会仍然十分缺乏这样的知识人。
第二天,阳光灿烂,台北少有的蓝汪汪的天空。我转了很多路,问了不少人,才找到位于温州街的殷海光故居。可是,大门紧闭。我按了一下门铃,有个女子开门看了我一眼,说,现在是休息。又关上了门。我站在门边犹豫着,走还是等?大门忽又开了,短发的知性女子,让我进去,说,你可以看看院子。我在院子里流连,想象着殷先生如何自己挖出一条小河,如何在小亭子里与林毓生先生、张灏先生谈话聊天。秘书看我认真,又唤我进屋参观。门厅是毛玻璃的日式窗,上面写着殷先生的一段话,似乎墨迹未干,云:“政通学兄,你前次所云郑学稼著‘中国社会史论战’一书,遍觅不得。请告知确实出版处及发售地,以便购致。不一即祝年禧殷海光十二月六日”。好像房子的主人还仍然乐此不疲地为找书、找资料在忙着、操心着,这个形象永远定格在台北温州街的一个小巷子里。有一封给张灏的信引起我的注意,殷先生写道:“五四的儿子不能完全像五四的父亲。这种人,认为五四的父亲浅薄,无法认真讨论问题……”是的,五四一辈,太过于直接要出成果,要见新社会世界的实现,他们不知道,社会的改造与前进是一个配套的系统。我们要比他们更全面仔细地讨论问题,而不是解决一个立场、态度就可以万事大吉。我们更不能只是要我们的学生用我们的思想去思想,而不把真正的数学难题告诉他们。
二〇一五年九月二日改订
文/胡晓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