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一瓜
当一切热闹喧腾的浪花退潮,我的小说,依然在寂寞的世界深处。这一本和其他本一样,依然在聚光灯打不到的地方。
这也是正常的。这就是小说的命运。小说家的命运。
相对小说的安静,电影的动静实在是大了。
其实,小说还是五年前的那个小说,不增不减、不垢不净,而今天,它忽然就被聚光灯打上了,获得了那么多有耐心的目光。作为原作者,我不时感到轻微的不知所措。开心么,似乎又有点说不清的忧伤;忧伤吗,也还是开心在怀的。是的,电影为小说打开了大门。
多年前,在写了几十个中短篇之后,就一直想着这个赎罪主题的小说。人性中有一些带着神性之光的情感,让我流连。我就是喜欢看到有罪感的人的自我平衡。那种由衷的悔过、愧疚、负罪感、救赎努力,总让我看到天堂之光。我也知道,当这个平衡找回来之后,或者巅峰感觉过去后,神性会消退,作恶心也可能再起,人也可能会重聚新的愧疚与悔过,如此循环,轮回着普通人的情感程式。而其间的光芒,闪照人间。
小说是有个原形核。一个不是在厦门的真实老故事。说的是三个铁路少年,犯下灭门大案后,在逃亡的十多年里,郁郁寡欢、勤勉老实,不敢娶妻生子,害怕没有明天拖累妻儿。其中老大,迫于家庭压力,结了婚,但怀抱儿子,经常悲从中来。
相对电影,小说写作是一个人的工程。你默默规划、独自开工,落寞打地基、寂寞地整建材、孤独地添一砖加一瓦搅水泥——当然,写作者一般不可能意识到自己的写作孤独,越沉浸在工作的孤独中,越感觉不到孤独。前后两年多,小说面世的时候,是在《收获》,随后,《长篇小说选刊》等几家杂志、报纸转载后,就基本归于安静。我自己也渐渐投身于别的文字建筑。当电影把小说大门再次打开,我甚至不得不重新阅读一遍,以准确回答读者们的问题。他们所有的问题,似乎都带着和电影的比较而来。
是的,小说和电影,最大的不同之处是结尾。
小说中,三个少年是犯下了灭门大案,但是,电影中,是别人干的。观后我感到遗憾。询问曹导,他坦言说考虑到审片过关,还顾及观众的接受心理。听曹导这么说,我理解了他。这是一个导演在审查制度下的妥协,也是一个善良人的顾忌。其实,小说出来,也有个别读者不能接受这个灭门案,他认为三个人既然这么好,就不可能下得了这狠手。作为小说作者,我清楚地知道,这三个少年,就是这么干的。小说构思中,这个年龄段,案发的具体条件,都不是随意设定的。案发时,他们才是十六七岁的未成年,有调查数据证明,这个年龄段的重大刑事案件比例,占了绝对数的大头。就因为少年处于其认知能力、情绪自控、生理激素等的综合异常期。美国的一个研究小组,在神经科学学术会议上,公布的一项研究表明,14-18岁的青少年,在面临危急情况时,比儿童或成年人更加冲动,因为他们的大脑很难控制他们的行为。年龄之外,小说中,诱发案件发生的条件,是突然性的、接踵而来的,非预谋强奸的强奸、非预谋杀人的杀人,一切都是突如其来、猝不及防。而三个少年,面对突发情况的连续错误反应,导致了恶果的步步加剧,最终身陷罪恶沼泽。小说在此的笔墨,不仅在证明他们的年轻幼稚,更在展示他们的主观恶性是不高的。它是一种错误的(甚至被动的)反应链条。和那些有主观预谋的图财害命或故意杀人,其内在心理机制上,完全不同。只是他们的无知怯弱,或者说法盲愚昧,完全接不住这个可怕的多米诺骨牌。在小说的系统工程中,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根基”,小说之所以要如此费心、周详地布置好这么多前提,就是要为三个少年日后的救赎提供有力支持。正向的支持是,源于三个少年本来心中的善(至少没那么恶),反向的支持是,灭门案就是不可更改的严酷事实,事实有多么残酷,噬咬内心的利齿,就有多么尖锐,引发内心的愧疚就多么难以撼动。换句话说,恶果在天平那头越重,求善的砝码才需要越多,否则,他们怎么才能维持心的平衡舒坦?这就是我经常回答读者的,背负恶案的设置,是小说的情节逻辑使然,是人物行动的逻辑力量。
电影主要取了小说中警长伊谷春和协警逃犯辛小丰这条线。通过表现这两个业务水准高强的亦敌亦友的关系,展示彼此在救命情义格局中的法与情之交织与煎熬。在小说中,除此线之外,还有一个阴郁卑鄙脆弱的好人——一个如何在愤世嫉俗中,以发现他人之恶来证明自己善良的房东卓生发,他也是天网恢恢中的一个恐怖网眼;还有的哥逃犯杨自道与警察妹妹伊谷夏的痛不可言的绝望爱情;还有一个最有人生远大抱负、最后在鱼排的星星下,过着最具撕裂感人生的天文爱好者、最卑微的鱼排工陈比觉,还有辛小丰和同性恋人微妙的情感线(此线电影保留了,意在迷惑警长;而小说的意图,一是展示人物的复杂,二是为尾巴续手术费用);还有浓墨重彩的、关于三个救赎心切的逃犯对那个与灭门案同日出生的弃婴尾巴,展示的呕心沥血的柔软父爱。
相对小说,电影的筐子没有那么大。据说,曹导精剪之后,还有两百分钟的片长。他还是必须往下剪,刀刀见血也得剪。最后这个片子是118分钟。代价很大,比如那个爱情线变得突兀;比如那个房东变得简单;小天使一样的尾巴,几乎成了粗糙符号;我非常同情他的痛苦——今年7月,我在《人民文学》的一个新长篇《别人》,因为削足适履引发的严重贫血,让我羞于请朋友们阅读,我希望他们等我的书出来再看完整的。小说还有补救机会,所以,反过来想,论出生,电影的痛,还是超过了小说的痛。从这个角度说,喜欢电影《烈日灼心》的人,如果看不过瘾的话,可以到相对自由、丰富的小说里徜徉。
但是,尽管如此,电影还是拍出令人震撼的效果。曹导的多项得分,赢得了多路行内人士的多角度钦佩与赞叹;几名主演,在我看来基本是小说人物的灵魂附体,他们的眼神打消或减淡了我对中国演员眼睛缺少内涵、眼神没有表现力的印象。看到自己的小说,在一个优秀的团队打造下,以一个新的生命形式诞生,而且如此引人注目、口碑卓越,作为小说原著人,我跟进了自豪感。为这个团队高兴,也为自己骄傲。不过,不能否认的是,缠夹的忧伤始终存在。获得巨大荣誉的是电影。它不是我的小说,它不是我的光荣。
我还知道,当一切热闹喧腾的浪花退潮,我的小说,依然在寂寞的世界深处。这一本和其他本一样,依然在聚光灯打不到的地方。
这也是正常的。这就是小说的命运。小说家的命运。
2015/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