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七七事变后,日寇对华侵略日趋疯狂。我的叔父潘习常,时任国民革命军后勤部军需署少将专员,奉国民革命军军部命令,执行对日作战之准备,将后勤部军需署所属之工厂由武汉等地迁往重庆,并兼任国民革命军第一被服厂厂长。
我的父亲潘学固,早年毕业于安徽政法专门学校及北京中央政法大学,毕业后一直供职于安徽省政府。1937年初秋,父亲跟随叔父,亦率全家从故乡安庆出发入川,并投身军界,任国民革命军第四被服厂厂长,中校军衔。
抗战时期,国难当头,重庆作为陪都,每天都要接纳相当多的难民。四川虽然物产丰富,但一下子增加了那么多人,物资供应难免匮乏。据母亲说,当时的生活是相当困苦的,但人们都同仇敌忾,坚信抗战必胜,妇女们都积极参加宋美龄倡导的各类募捐献金活动,她当时将身上佩戴的一应金银首饰都捐了,连从安庆跟去重庆的仆佣,也将辛苦几十年挣得的唯一的金戒指捐了。
家人们除为每日三餐忙碌外,必做的功课就是协助军服厂做军服:她们从被服厂领来裁剪好的一套套的衣料、裤料及配套棉花,在床上或在饭桌上将布料平铺好,絮上棉花,力求铺絮得厚薄一致,然后就绗棉花,即将棉花和衣里子固定起来,绗针距大约为8分,要求将线留在棉花内,露在外面的线越小越好;棉花绗完后就可缝纫了。一想起在前方浴血奋战的将士们,大家对整个制作过程都是十分认真的,缝针都是十分细密。母亲说,当时,去被服厂领制衣活的重庆市民很多,一般都是无偿奉献,不取任何报酬,只有极少数生活特别贫困的人,才会索要些许报酬。
当时,重庆作为陪都,亦是大后方抗战文化之中心,文化艺术界之精英荟萃于此,给重庆文学艺术带来了相对繁荣。精通书法的父亲也与潘伯鹰、曾克耑、周弃子等名家一起,在重庆举办过书法篆刻展览。
为瓦解国人的抗日斗志,日寇自1938年年底便开始对重庆狂轰滥炸。他们的轰炸,并不只是针对国民政府军政要地或兵工厂等要害部门,而是丧心病狂将炸弹投向居民密集区。
当尖厉的警报声响起的时候,人们只能抛下一切,拼命向就近的防空洞跑去。重庆是个山城,上上下下坡坎太多,我的祖母当年已是72岁的老人了,又缠过脚,是典型的三寸金莲,平时走路都不易,哪跑得动警报?警报一响,家人跑警报去了,祖母便和同是小脚的仆佣将家中所有被褥都铺在八仙饭桌上,然后两人再头顶一床被褥躲在八仙桌下。家里人日夜为祖母不能去防空洞躲避而担忧,所幸刚开始时,日寇轰炸的次数不多,祖母安然无恙。后来我们全家由市中心区搬去南岸,那里相对比较安全。
1939年7月,位于嘉陵江边的磁器口的十余座土磁窑场被日军炸成灰烬。
当时的行政院赈济委员会委员长许世英,因与我家是世交——我的祖父潘淇与他于光绪十五年同科中了拔贡,许世英在安徽省任省长时,我的祖父及父亲都供职于安徽省政府,许对我的父亲十分赏识。磁器口土磁窑场被日军炸毁后,许世英调我父亲任赈济委员会专员,令父亲重振磁器厂。父亲召集了土磁窑场幸存的七十余名工人,勘定在重庆长江上游的江津县德感坝创立一座磁器厂,收纳难民四百余人(其中安徽籍难民较多)为磁器厂工人。
这样,我们全家也随即迁去江津。父亲在江津城北门内自建了两幢房子,我们家的多数亲戚闻讯都赶来江津相聚而住,暂时免去了受日寇狂轰滥炸之苦。我的三位姑妈及母亲都向军服厂领料,利用闲暇缝制军服,努力不懈地为抗战贡献绵力。
我1943年生于江津,父亲为纪念这个诞生地,为我取名“津生”。
家族中唯独我叔父因公务之需,仍留在重庆。自1939年5月3日、5月4日开始,日寇轰炸升级,他们的轰炸目标是重庆市的中心区。由于他们大量使用燃烧弹,致使重庆市中心大火连烧数日,商业街道尽被烧成废墟,我家在七星岗的房子也被炸毁了。
由于重庆的防空洞数量及容量都有限,在日寇轮番轰炸、疲劳轰炸、月光轰炸之下,重庆人反复遭到残酷蹂躏,受尽磨难。最令我震撼的是我堂兄潘华荪亲口给我叙述的一段史实:当年他读初中,有一次拉警报,他因事而未及时跑警报,结果跑到就近的防空洞门前时,洞内的人已太多了,洞门已关了,进不去,他便只好在洞门口蹲着。后来,进不了防空洞而聚在洞门口的人越来越多。有一架鬼子飞机在他们头顶上盘旋,突然,那架飞机向他们俯冲下来——堂兄说,那一瞬间,他已可以清清楚楚看见机上那两个魔鬼凶神恶煞般的眼神。随着俯冲,一魔鬼用机枪向人群扫射,哒哒哒哒的枪声不绝于耳。更可恶的是,鬼子飞机在空中盘旋一圈后,又再次向洞门前的人群俯冲扫射,堂兄吓晕了。等他醒来时,只见自己倒在一片血泊中,我婶娘,他的母亲含泪大声呼喊他,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死难同胞。
我的父亲自接过创建江津德感坝磁器厂的任务后,开展了从安置难民到恢复生产的系列工作。他虽是政法专业出身,但早年便怀揣“实业救国”的理想,在安徽怀宁等三地办过煤矿,熟悉工业生产的整个流程。在他悉心策划下,德感坝磁器厂很快便投产了,在这兵荒马乱、物资极其匮乏的年代,既能如此迅速地安置了难民,又产出了大量生活必需品,实属不易。故而父亲深得赈济委员会委员长许世英的赞赏。
1942年夏,父亲再被委以重任。当时,行政院资源委员会经济部采金局在四川松潘地区设立了采金处,下设有一官商合办的采金公司,经营多年但毫无成果。而政府要购买飞机、军火等战备物资,对黄金的需求量很大,迫切期望能早日开采出黄金。父亲以其干练,被委任为经济部松潘采金处处长、中华金矿总公司总经理。
父亲在离职德感坝磁器厂时,曾制作了一份图册。该图册页面有二尺多长,首页便是德感坝磁器厂五百多位员工的合影,然后是各工序车间影印、宿舍及单身员工宿舍影印,最后是父亲设计的多款花瓶设计图。图册制作精美,我幼时在家中曾多次翻阅,特别喜欢父亲设计的那几款有裂纹状的仿古花瓶。可以说,德感坝磁器厂的创建是父亲一辈子的骄傲,可惜他老人家视若珍宝的这本纪念册,在1966年“文革”浩劫中被抄家抄走了,父亲在德感坝磁器厂创制的一些精品花瓶也被抄掉了。父亲每每回忆此事,均甚为悲叹。
父亲赴中华金矿总公司上任后,根据地质部门的调查报告,在松潘县漳腊金河坝地区作了大量的矿苗调查,并拟定了相应的开发计划。但由于漳腊金河坝地处崇山峻岭间,没有电力,没有一条像样的道路,交通十分不便,运输各类施工开采作业的工具、器材十分困难;当地是众多少数民族混杂居住的地带,语言十分混杂,人工不易解决,而居住于此处的汉人,多为逃亡流窜犯及种植鸦片的土匪,十分彪悍,可信任的人甚少。开采业务进展困难重重,父亲虽努力结欢于当地土司蛮王,期待得到他们在人力和交通运输方面的帮助,但始终效果不彰。父亲为完成政府交予的重任,整整两年未回江津省亲,这段时期留下了多首思家和怀念祖母的诗句。后因土匪作乱,杀了松潘县的副县长,父亲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只得返回重庆叙职,那已经是抗战胜利前夕的事了。
1945年8月15日夜,日寇投降的喜讯迅速传开,是晚全家一夜无眠。祖母王仲淹喜作诗曰:
一闻敌寇献降章,老泪涟涟喜欲狂。
四万万人齐额手,子孙端不愧炎黄。
八年国难苦蹉跎,一夕回天喜象多。
万户爆声同庆祝,满城灯火满城歌。
文/潘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