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里张充和先生在美国家中安然离世,老民国这棵大树上曾经满目的锦绣繁花,逃不过纷纷离枝,朵朵飘零,眼看将尽。张先生享年一百零二岁,算得上是仙寿了,旁人如我,哀伤或许不必,惋惜总是难免:人间妙笔从此又短一支,翰墨文人更无几多了。
我的古琴老师唐健垣先生说他见过张充和。唐老师今年快七十了,广东人,住香港,是甲骨文学者,古琴演奏和制作的专家,兼通南音、粤曲,做过香港演艺学院民乐系的系主任。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唐老师在美国东部康州的卫斯理大学(Wesleyan University)民族音乐系念博士,与当时同在康州耶鲁大学任教的傅汉思、张充和夫妇颇有往来,傅汉思先生后来还是唐老师博士论文答辩时的主考官之一。上个月唐老师去台北参加琴会那几天碰巧我也在台北办事,静园餐席上唐老师好几次聊起张先生。
唐老师说早在1971年他就和张充和先生通过信,那时他在台师大中文系念大四,迷恋古琴近痴。那个年代港台两地可供查考的古琴文献大都星散,影印也不方便,唐老师跑遍台北的图书馆、资料室,抄录当时所有可以找到的古琴资料,计划编成一部《琴府》,方便好琴者检索。《琴府》里有一卷是“近代琴人录”,记录那时唐老师能够采访到的琴人,生平、师承、藏琴、习曲还有联络方式。唐老师经人介绍得知有一位住在美国的张充和先生也弹琴,家中还藏了一床“寒泉”古琴,据说宋代朱熹也藏过。于是唐老师写了信,附上采访问卷,一并寄给张先生请她作答。张先生回信很快,信里说她爱琴却不擅弹琴,只会几首短曲,那张“寒泉”琴是查阜西先生1948年访美演出后留给她的结婚礼物,上面确实有“紫阳朱氏”的刻款,是否朱熹真迹或许待考。张先生还将琴铭“寒泉”两字亲手做了拓本寄给唐老师,后来唐老师出版《琴府》下编,把张充和先生本人资料连同“寒泉”的拓本一起收入“近代琴人录”。我在《琴府》下编第1612页(如图)上查到的记录和唐老师那天说的有些出入,书上说:“我与张女士本不认识,一九七一年九月底,突然接到张女士自美国来函,云饶选堂老师在美讲学,曾一再奖誉我所编印之《琴府》,故来信讨论琴事。”我打电话问唐老师究竟是谁写第一通信,唐老师说四十多年前的事情真的记不清了,旧信已亡,无可查证,也许书上记的才对。《琴府》里还说张先生把家中所藏査阜西、郑颖孙、徐元白几位琴家的琴曲录音都翻录了寄给唐老师,“盛情可感,他日有缘,宜谋良晤”,唐老师在书里感恩。
1979年唐老师去卫斯理大学念博士果然和张充和先生相晤。卫斯理大学在康州的Middletown,离耶鲁大学所在的NewHaven大约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中文藏书远没有耶鲁大学丰富,唐老师请傅汉思先生在耶鲁大学图书馆为自己办了借阅证,四年间每个月总有一两次去耶鲁查资料,顺便看望傅汉思与张充和,相熟了有时就住在张家。唐老师说张先生与他算得上是一见如故,原来张先生最爱的还是昆曲,平常一个人在家吹笛就不能唱曲,唱曲便无人伴奏,唐老师吹拉弹唱都算在行,偶尔带去一位会看工尺谱的美国同学叫AlanThrasher,昆笛吹得更是一流,张先生回回都能过足戏瘾。有一年卫斯理大学办中国民乐演出,一班演奏江南丝竹的都是老外,唐老师请张先生登台唱昆曲,更是把张先生高兴坏了。张先生最爱昆曲我相信,2012年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张充和手抄昆曲谱》,其中有一折墨宝原迹我有幸在董桥先生家里看过,说那只是曲谱实在唐突,说那是书法又太过含糊,老派人这样认真,这样有心,把有声的艺术化成无声的艺术,若爱得不深哪来如此造化!
唐老师说那时张先生年纪也快七十了,记性还很好,偶尔犯点小糊涂倒也可爱。有一件小事唐老师记得清楚,那几年张先生已经回过大陆,国内与海外也渐渐通邮,收到国内寄来的土产张先生都和身边晚辈分享。有一次张先生收到苏州亲戚寄来的上好龙井,用玻璃瓶装了满满一瓶让唐老师带回学校,过几天唐老师泡一杯尝一口,却发觉味道很坏,仔细看了装茶叶的瓶子,才发觉这原来是张先生平时存余墨用的,瓶子是洗干净了,瓶盖里的软垫却还吸饱浓浓的墨香!张先生的墨香我这辈人只见过没尝过,唐老师,你真是好福气!!
以上部分文字为唐健垣先生口述资料录音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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