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文瑜
我和夏回同年纪,都是六三年生人,这一年出生的特别多,六三年应该是三年自然灾害的末梢,日子好转了,大家也有了生儿育女的余地了。但我在我们家排行老大,也就是说我是有六三年出生的必然性的,夏回在他们家排行老末,苏州人称老拖儿子,要是没有他,夏家门里也是人丁兴旺子孙满堂的格局。多年之后大家看了夏回的花鸟水墨,才意识到这是一位不可多得的画家。
现在我还记得,我们周围的文艺青年中,夏回是第一个结婚成家的,当时好像大家还有一些似懂非懂的意思吧,夏回找到我们说,我结婚了,这是喜糖。还派给大家一支“牡丹牌”香烟。我们这些男孩,抽着一个男人给的香烟,隐约觉得自己长大了。
三十年之后的去年冬天,我打电话请夏回来青石弄五号吃菜饭,夏回说我带一个人来阿好?然后带了他女儿来了。
小姑娘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大学生了,在北京中央美院读书,和美术有关,也是子承父业。我和夏回差不多也是她现在这个年纪认识的,似乎当年夏回派给我们的香烟刚刚抽完,烟头也刚刚扔掉,孩子竟长大成人了,岁月如流这句话,真是说到点子上了。
我上班的地方是叶圣陶故居,这一幢宅子有一庭小园,小园里种了好多花木,玉兰、海棠、紫藤、芭蕉、石榴、梅竹等等。平日里出门游山玩水,很随意就能见到玉兰海棠什么的花木,但这些玉兰海棠和我呆在一个门堂子里,我觉得她们就是我的同事了。所以哪怕是同一个品种的玉兰海棠,在别的地方看到,就是陌生人,种在自己园子里的,就是熟人。玉兰是先开花,没有几天日子,待花落净了,再绽出来一点绿意,接着叶子越来越大。玉兰花开放的时候,梅花还开着,梅花多么冰清玉洁啊,但盛开的玉兰花一下子就把她比下去了,玉兰高贵、大方、温和、从容不迫地美丽着,使我觉得呆在一边的梅花甚至有点寒碜和做作了。
芭蕉因为生长繁殖迅速,所以第一年都要修剪干净的,但到了夏天,芭蕉依旧是枝繁叶茂的样子了,芭蕉伸展开来的时候,是那么的大胆和随意。还有石榴,开花的时候,完全是一幅宋人的小品画。我一直想,我要是会写生就好了,就能把见到这些花木时的心思和激动记录下来,我要是把这些写生挂在自己的书房里,那是对美好的最经典的收藏,是对一年四季的温故知新。
为什么我读了夏回的花鸟画,有一份特别的亲切呢?我以为夏回将面对花鸟时的心思和激动准确地传递出来了。
我记过一段有关花鸟画的文字,我说,花鸟是没有年纪的,画家就是要画出来岁月落在花鸟上的痕迹,画出来画家自己的私心杂念。有一些花鸟画的功夫,估计是从前人的优秀创作中锻炼出来的,说起来也是惟妙惟肖,但精神面貌上,似乎缺少了一点东西,这好比是和演员的剧照交朋友,那是很知人知面不知心的。
我生出来为夏回的花鸟画记一些文字的念头,是在一家画廊里读着夏回的几幅旧作,因为有些年份,颜色不是那么鲜明了,但是风骨依旧,很恣意很散淡的样子。有些画家的小品就是单独的零件,也不能给人整架机器的联想,夏回的这几幅作品,不仅让人想到机器,还让人想到了一个车间,比如那几页石榴,使人感受到了秋天。
夏回的花鸟画,还是拿演艺圈来说个事吧。演艺圈有好演员和不太好的演员之分,不太好的演员在表演影视剧的时候,应该也是很卖力的,但人家往往会忽视他的表演,而光顾着看故事看情节了。好演员能够让观众忘记了故事情节,只是关注他的举手投足音容笑貌,他在故事和情节中,表演出来却是他自己。
我觉得好的花鸟就像散文,比如齐白石的作品,农民看了以后说,这不是我种在田里的蔬菜吗?城里人说,这不是我们家厨房里的青菜萝卜吗?艺术家说,这可是艺术殿堂里的供品啊。大家都能找到各自的落脚点,然后安心地和齐白石交流一些悄悄话。散文是永远没有了结的一种文体,散文的另一半要靠别人去完成的。了结了的散文,那是中小学课文,孩子们在打基础,远方是从眼门前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差一点的花鸟画家呢,容易流入对生活的描摹,像小公务员似的,花鸟是他的上级,他画图就是不折不扣地服从上级指示。好的花鸟画家呢,生活中的花鸟只是他的借题发挥,是他的虚晃一枪,他笔下的花鸟,其实就是他自己。大家透过花鸟,看到的是画家的情怀和才华。而夏回就是这样的好画家。
在我心目中,苏州有两个花鸟市场,一个在皮市街,这是苏州的物质文明。另一个在夏回的画室里,这是苏州的精神文明。夏回的花鸟画,最精神的地方,应该是他对笔墨的理解和自己的把握,这样的理解和把握,张扬出一份独到的艺术个性,使纸上的水墨恣意、高贵和鲜活。生活在这样一个鸟语花香的年代,我现在心情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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