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著名历史学家吕思勉(1884—1957)赴安徽大学作短期讲学,其间读到了《桐城耆旧传》,该书卷八讲到康熙年间,一个“性耿介,家甚贫”,人称孙麻山的人摈弃世俗杂念,一心扑在麻山乡间筑屋讲学,他的信念是:“学道而遇饥寒,正可验吾学之所得力。必于此不隳吾业,屈吾志,乃得上达。”吕思勉对孙麻山为学而毫无名利之私的品行很是钦佩,并写下一则读书随笔《习举业为欲之甚》。文中写道:“呜呼!读(孙麻山)先生之言而观其行,使吾曹自谓读圣贤书,而实未尽去夫名利之私者,愧无地矣。”
在现代学人中,吕思勉不为名利所诱的良好口碑,一直为人称道,即缘于他的这种自警和自律。还在1918年,吕思勉就在《论学风变迁之原因》一文中阐释名利之弊,指出:“夫就表面观之,好名似较优于好利,其实名之所归,亦即为利之所在,且名亦一种之利耳。”因为“名之所至,权亦附焉,权之所附,利亦归焉。……故好名之与好利,其形式虽异,其精神则同,其表面虽异,其内幕则同也。”正因为敏锐地洞察到这一点,吕思勉才能做到不为名利所累,执著于做一个于社会、于国家乃至于全人类有益的“真正的学者”。
细究起来,吕思勉一生能做到远离名利之私,或许与他童年受到的家庭教育有关。还在他四岁时,父母就曾给他讲述外曾祖母决不取非分之金的事,被他终生铭记。吕思勉在《先妣行述》一文中记其事曰:“外曾王父早世,家贫有子四人,外曾王母抚之以立。尝因葺屋掘地,得金一船,外曾王母祝而埋之曰:无劳之赐,义不敢受,……”因修屋掘地意外发现金钱,外曾祖母即叮嘱:这钱不是我们劳动所得,绝对不能拿!后来吕思勉又以此事教育女儿。《吕思勉先生年谱长编稿》记载其女吕翼仁的回忆曰:“他(父亲)对我讲外高祖母不妄取藏金的故事,我也在髫龄,我也知道他不是随便讲的。我每想到父亲这些遗训,就不由得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了。”
吕翼仁也确实没有辜负父亲的遗训。如共和国成立后吕思勉在高校任教,1955年,上海市高教局将复兴西路上的一套寓所分配给吕思勉一家。吕思勉入住未满两年,即不幸病逝。列夫·托尔斯泰之死曾让人感慨“带走了一个时代”,吕翼仁由这句话想到父亲,总觉得他的离去“带走了一种道德标准”。女儿如此想,其实更印证了父亲的“道德标准”让她刻骨铭心。吕思勉去世后,吕翼仁便将该寓所归还上海市高教局,从中颇可见出吕家家风和精神的一种赓续。
吕思勉一生远离名利之私的坚守,也成就了他坚定的民族气节。如1940年前后,汪伪报刊曾以优厚稿酬向吕约稿,吕不为所动。而其时在上海一家抗日报纸编副刊的吕的学生,日后成为著名出版家的范泉向吕约稿,吕则爽快答应,并说:“即使不给稿费,我也写!”范泉后来在《回忆“孤岛”时期的文艺战友们》一文中写道:“谁都不会相信:一位年老体弱,成天钻研古史的著名历史学家吕思勉先生,竟在‘孤岛’时期变得那样年青,用‘野猫’、‘六庸’一类的笔名,写下了一系列富有文艺气息的文章,如《武士的悲哀》、《眼前的奇迹》等,为中国民族伸张了浩然的正气。”有一次范泉上门取稿,吕思勉告诉他,“居然有人想利用名利来诱劝我落水……”然后就见吕不屑地摇头。范泉回忆道:“他(吕思勉)为了抗战胜利,不计酬劳,默默地奋笔疾书。他那旺盛的写作热情,使我深深体会到:这不是在写作,这是在战斗。”
再如当时日寇在上海发放所谓“良民证”,领证人须在证上摁手印。吕思勉对此极为愤慨,认为如此做法有辱国格和人格,拒不领证。恰在这时,他家乡常州传来消息,常州沦陷后,一些不愿在敌伪学校任职的教师,拟在常州乡间筹办学校,并邀请吕思勉、吕翼仁父女回家乡任教。吕觉得“乡间的学校,宗旨尚属纯正”,于是与妻子女儿商定,遂回常州乡下教书。吕翼仁后来回忆道:“父亲和我在上海不是无业可就,是不愿意就,所以回常州教书,首先考虑的是学校的立场,不能同敌伪有任何关系;其次是教薪,不能以伪币支付。”
前文曾提到吕家家风和精神在吕思勉女儿吕翼仁身上的赓续,其实这种赓续首先凸显在吕思勉自己身上。1943年,吕思勉在乡间埋首著述,时值抗战后期,物价飞涨,留在上海的陈楚祥等他的几个学生,想到老师回乡后生活窘迫,便凑集了一些钱寄给他。不料吕收到这笔钱后,即退还给了学生。他在给陈楚祥的信中谦逊地以“兄”自况写道,“兄自还里以后”,乡间“今则物价骤长,视三四月间,又相倍蓰,徒恃写稿,恐难自给,亦且城中买米极难,有时竟至有钱亦不能得,即得之,亦不过数升,仆仆奔走,烦累不堪。……其实居此之危苦,并不全在经济问题,以经济问题论,兄旧业虽遭破坏,尚勉可自给,四方靡骋,彼此同是艰虞,不欲轻为友朋之累,故仍从原行汇还之,亦非守铿铿之节也”。吕告诉学生,乡间生活艰苦是事实,但也不完全是“经济问题”;再说大家处境都一样艰难,我不能再给你们添累,所以这钱仍通过银行汇还给你们。吕思勉还说,眼下他更忧虑的,是“觉风俗人心堕落甚速,大抵恒人只知眼前,坚苦植基于数十年之前,而收功于数十年之后,则罕能见及”。“勤苦者一时决无收获,遂相率不肯自力。强者狡者则思投机徼幸,弱者愿者则流于靡衣偷食,获暴利者放辟邪侈,勉强得过者,亦群起追随,逮入窘乡,益成狂荡”。(见《吕思勉先生编年事辑》)正因为吕思勉洞察到有人不思耕耘,只求攫取这一“人心堕落甚速”的根源,即源于“名利之私”,所以他才愈发自警。
于今想来,也许正因了吕思勉有远离“名利之私”的底气,他才能够于1952年在学校参加“三反”和思想改造运动结束后写的《三反及思想改造学习总结》中,写下如下文字:“三反中之检讨。贪污之事实,予自问无之,因生平未曾经手过财物也。此次小组讨论,认为有两件事,可算贪污。(一)在学校中阙课不补,而薪水照领。(二)则所编撰之书,有本不愿作,徒以稿费遂为之者,此亦充类至义之尽耳。……予受旧教育较深,立身行己,常以古之贤大夫为模楷;又生平无甚嗜好;故如三反五反中所发见资产阶级用以腐蚀干部之手段,皆不足以腐蚀予。有行贿者,予必能拒之,使予作官,牺牲习惯上之收入而有利于民,亦必能为之。此自度能之,不必伪为谦抑,言其不能者也。”(见《吕思勉遗文集》上)听其言,观其行,“真正的学者”吕思勉不为“名利之私”所诱的拳拳之心,亦着实让人感佩。
文/陆其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