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天振
在极大多数人的眼中,翻译不就是那么回事么:把外文翻成中文,或是把中文翻成外文,有什么可重新认识的?其实不然。就像购物,我们从前对它的理解离不开“上街,逛商店”,但今天“网购”的兴起已经极大地刷新了我们关于“购物”的概念,刚刚过去的“双十一”可以说是对它的最好印证。而今天翻译所发生的变化一点也不亚于购物的变化。
每年的9月30日即国际翻译日,英文为International Translation Day,根据英文其实也可翻译成国际翻译节。事实上这一天也确实是全世界翻译工作者共同的节日。每年的这一天,或在此之前的几天,世界各国的翻译工作者都会集会庆祝自己的节日。每年国际译联(FIT)——这是一个有八十多个国家翻译协会参加的国际组织——则都会为这个节日推出一个庆祝主题。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个庆祝主题也是提请国际社会关注翻译的现状、作用、地位和变化。2015年国际翻译日的主题正如其标题所示,为我们描绘出了一幅 “变化中的翻译面貌”(The ChangingFaceofTranslationand Interpreting):从几十年前还在使用钢笔和打字机进行翻译,到如今开始使用语音识别工具进行翻译,也即只需要动动嘴,语音识别工具就能把你说出的话翻译成你需要的外语。半个多世纪前在纽伦堡审判中首次采用现场同声传译被认为是口译的一大飞跃,而如今通过电话手机进行的视频远程同传,可以让你不管身处地球何方,你都可以享受到你所需要的口译服务。就在前几天我到北京开会,碰到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陈跃红教授,他给我看了国内某公司安装在他手机里让他试用的一款翻译软件,还当场演示给我看:他说了几句话,手机语音系统立即把他的话翻译成了英文,且很正确。陈教授告诉我,他用这款翻译软件已经接待过两批国外专家,无论是汉英互译还是汉法互译,沟通都无障碍。可见翻译的变化已经在我们的身边、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切实地发生了。
由此我不由得想起几年前的一件趣事。当时我写了一篇文章,文中提到上外高翻学院的实习基地承接了联合国的一项任务:在两小时内完成将近三万字的一篇会议文件翻译。一位读者看后写信给报社质疑此事的真实性,他说:“我就是不做翻译,光按一个键,两小时也按不出三万字来呀!”这位“认真”得可爱的读者显然是用传统的翻译,尤其是文学翻译的思维方法来想象今天的实用文献、文件的翻译流程,他不知道我们把三万字的任务分配给了五位青年译员,而这五位译员在翻译时使用了先进的翻译软件,同时他们还通过因特网保持彼此间的沟通,这样在碰到疑难问题时可以随时商量,同时也可保证译文的一致性。而与此同时,一位资深译员则承担着统稿和定稿的任务。他同样通过因特网与大家保持沟通,这就意味着在其他五位译员进行翻译的同时他已经在进行统稿和定稿了。而一旦他发现在某个术语或专用名词的译法上出现不一致时,他会立即决定采用某个合适的译法,而这个译法也就立即会作为定本反应到五位译员的电脑显示屏上,这样他们在继续往下翻译时就能保持译名的统一。更有甚者,由于联合国文件的表述有较高的重复率,该基地多年从事联合国文件翻译又积累了一个丰厚的语料库,因此我们的译员在按下一个键时显示屏上出现的也许就不只是一个字,而很可能是一个短语,一句句子,甚至一个段落——那位“认真的”读者不知道,现代科技的发展,已经极大地改变了翻译的面貌,不管是口译还是笔译。
翻译工具的这些变化,电脑、因特网等现代科技手段的介入,极大地提高了翻译的工作效率和翻译质量,而且使得现代意义上的合作翻译成为可能,使得世界一体化的翻译市场的形成成为可能。2015年国际翻译日主题指出:“得益于跨时区的沟通,客户晚上离开办公室前发出的文件,第二天早晨回到办公室时就可以拿到译稿。”
不过,今天我们要重新认识翻译,不光要看到翻译的手段、工具所发生的变化,我们还应看到翻译的内涵和外延的变化,这更具实质性。传统上,我们只是把翻译理解为两种语言文字之间的转换,也即我们业内所说的“语际翻译”(Interlingual Translation)。其实翻译还有“语内翻译”(Intralingual Translation),即同一语言内的语言文字的转换,如把古代汉语典籍、诗词转换成现代白话文;还有“符际翻译”(Intersemiotic Translation),如把手语、旗语、灯光信号、密码等表达的意思翻译成我们能够理解的语言文字。这是我们平时谈论翻译时经常忽视的。而随着数字化时代的来临,翻译的对象除了传统的纸质文本外,还涌现出了形形色色涵盖了文字、图片、声音、影像等多种形式符号的网状文本也即超文本(Hypertext)或虚拟文本(Cybertext),翻译的内涵和外延明显扩大,从而超出了我们传统的翻译理念。
与此同时,翻译的生产方式也发生了变化:从历史上翻译主要是一种个人的、且具有较多个人创造成分的文化行为,正逐步演变为一种团队合作行为,一种翻译公司或语言服务公司主导的商业行为。这当然也跟非文学翻译已经成为当前翻译的主流有关。有关统计数据表明,从1980年至2011年,我国语言服务企业总数从16家发展到了37197家。而到了2013年底,更是增加到了55975家。至于语言服务业的专职从业人员,截至2011年底是119万人,其中翻译人员达64万人。可见我国的翻译服务业已经成为一个具可持续增长潜力的新兴服务行业了。
值得注意的还有,当前翻译的方向(译入或译出)也增添了一个新的维度,越来越多的国家和民族开始积极主动地把自己的文化译介出去,以便世界更好地了解自己。这样两千多年来以“译入”为主的翻译活动就发生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变化,翻译领域不再是译入行为的一统天下,民族文化及相关文献的外译成为当前翻译活动中一个越来越重要的领域。我国语言服务企业的中译外工作量占比在2011年首次超过了外译中,达到54.4%;而到了2013年底,已经有64%的翻译服务企业中译外业务量占其业务总量的一半以上,显著高于外译中,其中13%的企业其中译外业务量占比甚至高达80%-100%。不难预见,随着中国文化“走出去”力度的进一步加大,翻译将在推动中国政治、经济、文化、科技等走向世界的过程中发挥越来越重要的作用。
但问题也随之而来:翻译的变化如此之大,发展如此之快,我们对它的认识却有点滞后。长期以来,我们对翻译的认识是,只要把一种语言文字表达出来的东西完整、准确地转换成另一种语言文字,那就算是成功的翻译了,却常常忽视了翻译的根本属性——跨文化交际。事实上,我们这几十年来在中国文学、文化的外译方面做得不是很成功,其根本原因就是在用“译入”的翻译理念指导今天的“译出”行为,而忽视了“译入”与“译出”之间的一个重要区别:前者的读者对外来文化有内在的自觉需求,所以你只需提供“合格的译本”就会受到欢迎。但后者不然,后者的读者并没有这种需求,所以你必须采取能引起对方读者兴趣、符合对方读者的审美趣味和阅读习惯的翻译策略。葛浩文翻译莫言的作品之所以能取得成功,就是在这方面做了切合实际的努力。
所以,呼吁重新认识翻译,就是希望我们能正视、重视翻译的最本质的属性——跨文化交际,这也是2012年国际翻译日的主题——“翻译即跨文化交际”(Translation as 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翻译不管它如何变化,如何发展,它的最终使命就在于促进各民族之间切实有效的跨文化交际。对“译入”“译出”不加区分,简单、片面地追求所谓的“忠实”、“完整”、“准确”,而忘却翻译的这一最终使命,那就是进入了翻译的误区,那样的翻译也就很难取得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