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翰
金庸《笑傲江湖》中泰山派老道看令狐冲和封不平比剑,感叹道:“气宗的徒儿剑法高,剑宗的师叔内力强。”可见预先划定的名目,并不总是贴切实际。正如金庸自己的小说,名曰武侠,却能把情爱写得荡气回肠。在爱情老死的年代,读起来别有一番感慨。剥离了俗世的烟尘琐屑,武侠世界中生死相依的爱恋,迹近圣域。这是一种存在于理想境界的灵魂源泉,作为人生之伟大事业的一部分,甚至就是人生,就是信仰。是的,如果不相信爱,我们还剩下什么?
爱作为信仰的意义,不在于它的现实圆满,而在于它对一颗灵魂,是如何放逐而又收容,焚毁而又重生。《飞狐外传》 中的程灵素,就是金庸笔底自我点燃、在孤苦寂寞中独自成灰而又翩然蝶化的爱情女神。
程灵素不美,在这一点上金庸没有向读者的幻想与期待妥协。我们听够了诸如美在心灵的废话,大概只有丑小鸭们自己心里最清楚,当姐妹们梳妆打扮赶赴周末的约会时,一个人枯守宿舍的那份失落与痛苦。容貌对于人生的积极或消极意义,决非如思想教科书所说的那样可以一笔抹杀。就爱情而言,丑小鸭们的苦涩与失落往往是无可选择的宿命。然而,爱是遭遇,不是选择。当那个黄昏,胡斐大踏步走过的轻风拂动灵素习惯了孤寂的心弦,点燃的蜡烛,除却成灰,无计拭泪。当然,就胡斐而言,是因为心中已充满另一人的身影。先天叠加后天,程灵素的爱情悲剧,早就无可避免。
书中多次写到程灵素对容貌的在意和妒恨,“这位袁姑娘是个美人儿,是不是?”“比我这丑丫头好看得多,是不是?”她不能不嫉恨,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儿,想象着漂亮的情敌,面对着自己平凡的相貌。有一段人物心理、情感刻画极为细腻动人:
程灵素一笑,说道:“我八岁的时候,拿妈妈的镜子来玩。我姊姊说:‘丑八怪,不用照啦! 照来照去还是个丑八怪。’哼!我也不理她,你猜后来怎样?”胡斐心中一寒,暗想:“你别把姊姊毒死了才好。”说道:“我不知道。”程灵素听他语音微颤,脸有异色,猜中了他的心思,道:“你怕我毒死姊姊吗? 那时我还只八岁呢。嗯,第二天,家中的镜子通统不见啦。”胡斐道:“这倒奇了。”程灵素道:“一点也不奇,都给我丢到了井里。”她顿了一顿,说道:“但我丢完了镜子,随即就懂了。生来是个丑丫头,就算没了镜子,还是丑的。那井里的水面,便是一面圆圆的镜子,把我的模样给照得清清楚楚。那时候啊,我真想跳到井里去死了。”她说到这里,突然举起鞭子狂抽马臀,向前急奔。胡斐纵马跟随,两人一口气驰出十余里路,程灵素才勒住马头。胡斐见她眼圈红红的,显是适才哭过来着,不敢朝她多看。(《飞狐外传·古怪的盗党》)
胡斐当然无法体察程灵素当时的心情———打小起的隐恨于回忆中再一次触痛,而这疼痛又牵连着今日的情伤,禁不住一时酸痛如狂:“举起鞭子狂抽马臀,向前急奔……一口气驰出十余里路”、“眼圈红红的”。孤凄无诉的爱怨,压抑集聚到一个临界点,以这种方式得到宣泄,也得到暂时的抚慰与平静。可没有完,哭过一场、稍许平静的程灵素,因胡斐的一番话,再一次被刺伤而几至发狂:
(胡斐) 瞧着她瘦削的侧影,心中大起怜意,说道:“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肯不肯答允,不知我是否高攀得上?”程灵素身子一震,颤声道:“你……你说什么?”胡斐从她侧后望去,见她耳根子和半边脸颊全都红了,说道:“你我都无父母亲人,我想和你结拜为兄妹,你说好么?”程灵素的脸颊刹时间变为苍白,大声笑道:“好啊,那有什么不好? 我有这么一位兄长,当真是求之不得呢!”胡斐听她语气中含有讥讽之意,不禁颇为狼狈,道:“我是一片真心。”程灵素道:“我难道是假意?”说着跳下马来,在路旁撮土为香,双膝一屈,便跪在地上。胡斐见她如此爽快,也跪在地上,向天拜了几拜,相对磕头行礼。程灵素道:“人人都说八拜之交,咱们得磕足八个头……一、二、三、四、……七、八……嗯,我做妹妹,多磕两个。”果然多磕了两个头,这才站起。(《飞狐外传·古怪的盗党》)
程灵素的脸色由绯红而转为刹时间的苍白,在几秒钟的间隔里,心理经历了侥幸期待、梦想成真而绝望破灭的天翻地覆。胡斐的“一事相求”、“高攀”云云,一下子将灵素心中那个隐隐的期待激活了,结果人家所说的“高攀”是结为兄妹,被激活的期待迅速冷凝,沸点刹那间降到冰点,撕裂之痛超出了个人心理的承受能力,难怪她“言语行动之中,突然间微带狂态”。这种撕裂之痛内在又包含了一层屈辱,现实把梦想逼到了一个尴尬的角落,程灵素心里蹦出一串刺耳的嘲笑,她的期待羞辱了她,伤害了她。而且,这种伤害无处诉说、无人可怨。胡斐丝毫没有错,他光风霁月、豪迈磊落,包括他对灵素的真诚、友爱与关切。可就是这个无可挑剔的男子,对灵素孤零漂泊的爱,却又重叠了一层伤害。胡斐无辜,爱也无辜,于是这杯自酿的苦酒也只好自斟自饮,掩泪入心。金庸一枝妙笔,写出灵素心中的千回百转、千山万壑,其玲珑精巧、穷透七窍,真让人叹为观止。
武侠小说本有玩转世界的文体优势,胡斐的心上人袁紫衣最终身披缁衣,遁入空门,胡、程走到一起,正可顺理成章,也是天下读者的心愿,杨过与小龙女那么离奇的遭际,不是都走到一起了么? 但这一次,金庸安排程灵素单方面殉情,独自走上成圣路,也许更加真实。因为程灵素知道,这一条路上,没有同伴。
程灵素取出一枚金针,刺破他右手手背上的血管,将口就上,用力吮吸。胡斐大吃一惊,心想:“毒血吸入你口,不是连你也沾上了剧毒么?”……她直吸了四十多口,眼见吸出来的血液已全呈鲜红之色,这才放心,吁了一口长气,柔声道:“大哥,你和我都很可怜。你心中喜欢袁姑娘,哪知道她却出家做了尼姑……我……我心中……”
她慢慢站起身来,柔情无限地瞧着胡斐,从药囊中取出两种药粉,替他敷在手背,又取出一粒黄色药丸,塞在他口 中,低低地道:“我师父说中了这三种剧毒,无药可治,因为他只道世上没有一个医生,肯不要自 己的性命来救活病人。大哥,他不知我……我会待你这样……”(《飞狐外传·恨无常》)
程灵素的殉情不排除她的绝望、自我埋葬,其中有怨抑与诉控。但最终她是平静的,安详的,救治胡斐、设计对付稍后来犯的敌人,一切都安排得有条不紊、面面俱到。或许是因为她的爱最终找到了一个方向,找到了实现的可能,她是在成就自己的理想、事业。是的,在生命中有比爱更辉煌的事业与理想吗?
程灵素用自己的生命拥抱了理想,成就了爱情,使之具有了宗教般性质,显示出形而上的意味。一切的怨抑与诉控,最终得以超脱、涅槃,爱的完成被内在化、个人化,爱是可以自己成就自己的,爱是可以一个人去实现的。因为,爱其实就是灵魂的安宁与寄托。
独自成圣路,本是人类绝望的宿命,在西方文化中,作为孤岛的个人,充满忧郁和荒凉,而在中国的文化智慧中,却可以化为个体生命最积极的能量。儒家求“为己”之学,道家讲“无待”之理,佛家证“自悟”之道,万象分殊,而其理一致。至于情,施诸他人,而本诸自我心性之欢喜、成于自我心性之圆满。迷而不觉者,强他人以就我,或以我曲附他人,于是有种种纠葛,演绎着世间儿女情短情长。《红楼梦》 中宝、黛、钗少年时种种情事风波,就是终究“不放心”的缘故。及至悟出情不外求,一人成仙,一人入佛。对于生命的自我实现,“情”而为“僧”,也正是万殊一本。
是否有契合无间的灵肉之恋? 正如“求其知音,千载其一”,我们自然不能以己所不见,谓世所必无。理论上的相契无间,是为“合一”,真正难得的是“和一”之交,但这依然改变不了个体独自成圣的际遇。
反求诸心,不忧不惧,进而得大解脱,大欢喜。金庸把爱情写成了哲学,看来不仅武侠小说的名头不切实际,爱情小说也是不切实际的,那么,哲理小说就切合么?当然不。非此非彼,亦此亦彼,各得其所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