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吟方
江浙的赏梅胜地,杭州孤山、苏州邓尉山、无锡梅园和金陵梅花山,我都曾经寻访。在我的印象中,与故乡相去不远的海盐南北湖也是不错的赏梅去处,不过没有俗名而已。当年大明星胡蝶探访过南北湖的梅花,惊艳那里的美景,随行的记者称她是“养在深闺”的西施。梅开时节,一时清艳,也令人心怡神旺。
故乡附近的超山,梅花也名盛一时。尽管超山近在咫尺,但很遗憾,我在故乡的25年里,竟一次都不曾去过,想起来真有点辜负佳山水的感觉。当我为友人蔡树农的婚礼专程赶到余杭,安顿好住处后的第一件事就想到超山,去超山之麓的报慈寺拜谒那里的唐梅和相邻的宋梅。一代绘画大师吴昌硕平生最爱画梅,一生写下无数咏梅之诗,晚年数度到超山赏梅,留下至今为人传诵的咏梅诗篇。缶翁爱梅成癖,身后归葬超山,成为真正的梅花中人。
与超山相伴的唐梅和宋梅,大约是有万梅之称的超山中的最长者,有人喜欢用“梅王”称呼,我更情愿称她们唐梅宋梅。不知道自古至今有多少文人墨客拜见过她们? 读读历代咏超山的诗词,唐宋二梅的确与诗人画家大有缘分。“十年不到香雪海,梅花忆我我忆梅。”吴昌硕的浅吟低唱,足以道出历代文人对超山梅花的眷恋。
我来超山时,时令正值深冬,在弥望的梅林中漫步徘徊,触目所见是千万条枝干,没有万花齐发,心中照样澎湃激昂。眼看着如屈铁一般的枝杈,想象着梅花开放时冒寒冲雪的豪气,眼前竟幻化出十万花影怒放的情景,我的思绪似乎在画面诗意和现实之间切换。记得缶翁去世那年写过一首梅花诗:“艳于赤城霞,罗浮春正早。年年看花人,颜色如花好。”情状正是这样的。
1927年吴昌硕去世,他的后人遵遗命在超山宋梅亭后择地沿山麓建墓,规模宏大,石牌坊后有墓道,行百步后可抵墓前。墓左有缶翁石像,高与人等,昂立左手握书。恍然中想起他题西泠印社的联语:一耕夫来自田间。浑金璞玉,真正的大师风范。墓门前石柱上有嘉兴籍书法家沈卫所撰联:其人为金石名家,沉酣到三代鼎彝,两京碑碣;此地傍玉潜故宅,环抱有几重山色,十里梅花。1932年秋冬之际吴昌硕墓落成,随即埋骨于此。我曾不止一次透过印刷欠精的照片瞻仰过缶翁超山的墓葬,这回身临其景,仍然觉得有一股傲岸的气概,犹如其腕底龙腾虎跃的石鼓文,气势磅礴。
墓葬有民国时的典型,半圆形的,没有打磨过的墓碑直立在墓前,墓碑上行书径写:“安吉吴昌硕先生墓”。这字出于缶翁弟子诸乐三之手,但我疑心这块墓碑不是原先的,是后来补立的。不过,久经岁月,墓碑已罩上了一层颜色深浅不同的苔痕,看起来煞是古朴。不远处是缶翁弟子潘天寿和夫人的墓葬。想起来缶翁应该不寂寞,有弟子相守,有万树梅花相伴,人生埋骨于此,于愿足矣。
江南深冬,天气已凉,然而冬青犹绿,芭蕉尚在,丛丛深绿中时见殷红的天竹。我喜欢清寂冬天中破闷的明艳,别具风致,这样的景致大约也只有在江南见得到。
从缶翁墓沿台阶走下,便是大明堂 (昔日的报慈寺)。唐梅一树赫然横卧于堂前。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株千年老梅的容姿,迟暮? 醉卧? 或者已经脱形化神? 更难得的是历千百年还著花。不见花容,也能想象出花时婆娑之姿,不是有人说“老树著花无丑枝”吗? 步出大明堂,不远处便是周梦坡修筑宋梅亭和久负盛名的宋梅了。
我有点走神。还没有到梅花开的时候,这弥漫一片的梅林居然也暗香浮动,诗意盎然。
此时此刻,超山安静极了,人迹罕见。宋梅亭前两三个农妇在嗑瓜子、晒太阳,用俚语轻声聊家常。偶有山风掠过,飘来一阵清香,这个季节没有梅花,心想应该是腊梅。循着香氛,在溪边找到一株还挂着半黄半绿叶子的腊梅,俯身一嗅,芬芳扑鼻。这是城市生活中没有的清趣,所谓的山林之趣,想起来大概就是如此吧。溪边还有一丛正在绽放的茶花,裹着绿袍的那一抹深红,在清寂的冬天,显得格外耀眼。先师沈红茶先生以善画茶花著称,他题画时,称茶花是“寂寞寒冬里的热心人”。
友人李军问我:“没有看到梅花,遗憾吗?”
我说:“见所见而去,也算不虚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