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皖
刚开始接触这专辑时,只听到了其中三首,我以为,这是位一生游荡在草原上的老哈萨克民间艺人,那苍远、旷古、黑色的气息,瞬间裹住了我。
再听,加以资料比对,明白过来:原来,是一位乌鲁木齐城市青年,痴迷摇滚,近年接触到这传统游牧歌曲,但一听之下,触动,陷入,迷醉。专辑得以诞生的地点,也不是在新疆,而是在云南大理———一座三层小楼,四望开阔,苍山就在眼前,与人相对相看相忘。这阴柔幽邈的南方山脉,似曾相识,又悄然有异,恍恍惚在家乡的怀抱中,忽又醒觉。
《疆·牧歌》 就是这样一张专辑。
为了加强识别性,我有意将这作者的名字,写进了专辑名字中。一位乌鲁木齐人,疆是他的艺名,1983年出生,15岁时,1998年,迷上摇滚,混入江湖。从夜总会到迪厅再到酒吧,背着吉他和行囊,漂泊,返乡,返乡,漂泊,直到遇到这些,流传了不知多少世纪的草原游牧歌曲。
在新疆,古老的民间音乐还在,但对一个城市后辈来说,接触到它的机会微乎其微;爱上它并且习练之,可能性约等于零。纽约、伦敦或者北京的流行音乐,比这些东西更近。34岁,当我意识到这歌手、乐手只有34岁时,我还是小小地震动了一下:虽仅习练七年,这34岁的身体,竟已经有了恍然几百岁的灵魂。
《疆·牧歌》 演奏演唱了四首哈萨克民歌、四首图瓦民歌、一首卫拉特民歌、一首柯尔克孜民歌,用原来的语言,以亘古如新、新鲜若古的方式。疆一人演奏了冬不拉、口弦、木吉他、电吉他、托布秀尔、斯布孜额、拇指琴、铃铛、苏尔笛、口琴、音树;请漂泊到大理的艺人朋友演奏了打击乐、贝斯、自制拉弦乐;疆主唱,有时也包办了合唱。
乐器罗列得复杂,音乐却简朴。大多数时候,这音乐就是一二拨弦乐,辅之以口弦、鼓、摇铃,隐隐约约有风声,有飞沙声,有牧马、河流、星光和云朵走动的声音。
简约,却微妙。《Hongurey》 多时低诉偶尔晶亮的弹拨乐声,《古老的歌谣》 嘶哑低鸣的和粗粝高飞的吹管,布置出宁静、翻动、有时吃惊的中亚细亚辽阔的夜。
简约,却神妙。《母亲》 的副歌,从低沉的感叹,到感叹中幻化出喉咙里神秘尖锐的另一个鸣响,再落到感叹———令人震惊、冠绝人寰的呼唛听过不少,但如此感情真切、仍仅属于人的感慨的呼唛,只这里听到。
简约,却丰富,以至于气象万千。《图瓦口弦曲》 成了一支口弦主奏的交响乐,以口弦的几个简单泛音,配上拇指琴、贝斯———几乎完全是打击乐的瓶瓶罐罐,便汪洋恣肆,神完气足,撒开一个万物有灵的萨满天地。《大河》,神魂附体,在每一件小小的乐器上、每一片小小的乐句上,节奏的生命、杂响的生命、歌唱的生命,相互鼓动着,充满神秘和热力。
一次次,当我醒悟过来,我为那简单的铃铛、风铃叫好,为轻拨的差点儿看不见的琴弦叫好,为走调的却神满如一支乐队的自制拉弦乐叫好,为黑气森森唱出一个民族的深邃和晦暗的歌唱叫好,为鼓与贝斯、吉他和冬不拉上的马的奔跑叫好,为吉他与冬不拉美满的和亲暗怀了敬意。
通过又一个新鲜的生命,游荡在草原上的旷古灵魂,醒来了。
这十首歌曲,疆称之为“阿尔泰语系马背民族的音乐”,在这方面,他也兼具了一个民族音乐学家的自觉和素养。阿尔泰山,绵延2000公里的中—蒙—俄—哈 (哈萨克斯坦) 界山,众多游牧民族生息于此,出现了又消失。一百年又一百年,它可能叫图瓦,可能叫哈萨克,可能叫柯尔克孜、卫拉特……但他们的音乐,是同一个家族:西至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东至西伯利亚东,都是这音乐可能的疆域。
这是些简单的音乐,纯净而深刻。这简单本身,却是难于达到的。我们一生暗中希望的,就是这种音乐:技巧再多困难,都有办法达到,唯有那缕真魂,难刻难描,难以捉摸。
这是些简朴的小曲子,其精妙很像是文字体裁中的寓言,胡扯八扯,却不时击中了历史的暗节和人性的心事:
走到天涯
思念我的山水
……走到这个岁数思念年轻的自己
———《古老的歌谣》 (图瓦民歌)
我的马群有六十匹马
有斑纹的那匹去哪了
我六个旗的人民
人民去哪了
我的马群有七十匹
马缰绳去哪了
我七个旗的人民啊
那片土地如今在哪啊
———《Hongurey》 (图瓦民歌)
《疆·牧歌》 借助了历史的神力,再次传神。只是,它们太卫生、太文雅、太精美了,否则……嗯,留给下一次的想象吧。
2016年4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