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煦棠
刘海粟美术馆新馆开馆之际,我又想起了当年和海老的一次难得的相会。
《九三老翁刘海粟,十上黄山传美谈》,这是1988年7月10日文汇报上我写的独家报道。那年正是文汇报创刊五十周年,报社为隆重纪念,特邀全国著名画家作画,请有关人士作文。其时刘海粟人在海外,也欣然为文汇报五十周年之庆挥毫作画,当我们听闻刘海粟以九十三岁高龄作十上黄山之壮举,立即决定为他和夫人设宴送行。当时他们夫妇已旅居海外近二十年,这也算是对他重返大陆的欢迎吧。
当时,我对刘海粟先生只是仰慕大名,素未谋面,却已有一段难忘的交往。那是1987年,我家乡的西施殿重建,委托我请刘海粟题写匾额,我只好非常冒昧地以个人名义写信给在香港的刘海粟,恳切相求,希望他能惠赐墨宝,为重建的西施殿增辉。然而,所求是否有结果,我真没有把握。不料事隔数月以后,1988年1月3日,我意外地接到刘海粟先生从香港寄来的亲笔信,信中说“迟复歉悚”,随信附上“西施殿 刘海粟,百岁开一”的法书,真令人喜出望外。今日大师亲临上海,我有机会为他十上黄山壮行,自然格外用心。
宴请地点,我们选在和平饭店十楼餐厅。我和报社美术组负责人张楚良一起商量,特地邀请刘海粟的老友、九十七岁高龄的朱屺瞻夫妇,当时的上海市美协主席沈柔坚,还有王个簃、徐昌酩等画家同席。刘海老等一行人一坐定,他夫人夏伊乔就感慨地说:“四十多年前,我从国外回来就住在这里。”白眉白须、一身轻健的朱屺老笑呵呵地接口:“当年我还参加你和海粟的婚礼哩;婚礼是在外滩汇丰大厦举行的! 婚宴就在这里———今天的和平饭店十楼!”
席间,画家们纷纷举杯,祝愿刘海老十上黄山满载而归。而刘海老兴致勃勃,话头始终不离黄山———他自1918年登上黄山,至此已整整七十年。他说:“1918年初到黄山,见不到几个人,我在黄山的文殊院里与和尚为伴。有时夜不能寐就起来作画。”
他始终坚持视黄山为师,视黄山为友,与黄山有难以割舍之情:“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这两句诗后面,我还要加一句:黄山归来不看阿尔卑斯山,不看富士山。这两处世界名山我都到过;阿尔卑斯山和富士山,哪有黄山变幻之奇。”
我问海老,您过去九上黄山已作画几许? 他说:“写黄山的国画,油画,总计约二三百幅之数。”说到黄山的画,他还告诉在座的一个有趣的故事。去年 (1987年)他去新加坡遇到一位故旧,那是抗日战争时期,为避战乱到南洋,他老友胡君的两位公子同行,到了南洋以后,为避日寇搜索,胡家把刘海粟的几十幅画埋于地下,战乱以后,挖掘埋入地下的画卷,许多已经黏糊难辨了,只有少数几幅幸存,其中有一幅写黄山松的画,尚属完好,这幅画上还有陈独秀的题词。当年刘海粟与陈独秀交往甚密,陈独秀常为刘海粟的画作题辞。这幅 《古松昔》 作于1935年,刘海粟作了题记:”乙亥十一月游黄山,在文殊院遇雨寒甚,夜深更冷,至不能寐。院前有松十余株,皆奇古。刘海粟以不堪书画之纸笔,写其一。”陈独秀的题词是:“黄山孤山,不孤而孤。孤而不孤,孤与不孤,各有其境,各有其图。”
刘海老谈起黄山来,那种热情真是难以言表。时间虽然过去了28年,当时的情景犹历历在目。我还清楚地记得,席间只要刘海老一开口,我立即放下筷子,提起笔,两眼盯住他,唯恐漏记海老对黄山精辟、独到的描述:
“画画,一般都要求师,老师教你就怎么画,但你上了黄山,不是老师教你怎么画,是黄山教你怎么画!”
“黄山,可以概括为十二个字:到此方知,不可思议,岂有此理———”
“到此方知:黄山,无论你怎么形容,都无法道出她的奥秘,只有身入其境,方知其奇。”
“不可思议:黄山,她的一切的一切:山、松、云、雾、雨、晨曦、夕阳、晚霞,一句话:不可思议。”
“岂有此理:黄山,她的不可思议的变幻,超乎常情,超乎常理,如此奇幻,岂非真正的岂有此理么?!”
2016年5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