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有个词叫“体露金风”,这四个字真有诗意。秋风乍起,一叶铿然,不必瞧日历便知道时令的变迁。古人不住有冷暖气调节的公寓房,肌体与自然没有隔绝,所以能从星月风露和动植物的变化中体会到大自然的意志和气息。春江水暖鸭先知,人看到鸭儿自在凫水,便也探知了春的消息。秋天呢,“蟋蟀在堂,岁聿其莫”,发现原本在野外蹦跶的蟋蟀迁到屋里来了,就晓得一年已到岁暮。
蟋蟀,又名促织、寒蛩,在古典诗词中,它是深秋最具代表性的昆虫。白居易“野秋鸣蟋蟀,沙冷聚鸬鹚”,杜甫“促织甚微细,哀音何动人”,岳飞“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皆由蟋蟀的鸣叫感叹秋意萧瑟,而《诗经·唐风》 中的 《蟋蟀》,大约是最早的一首关于蟋蟀的诗作了。“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蟋蟀在堂屋,一年将结束,再不寻欢乐,时光去不返。
“日月其除”的“除”乃光阴逝去之意。人生百年———太短,流年似水———太快,这是亘古以来困扰人类的无奈。陶渊明感叹“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一生复能几,倏如流电惊”,古诗里亦常有“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的句子。《世说新语》 里讲大将军桓温北伐,路过金城,看到自己年轻时栽种的柳树已有十围之粗,慨然道:“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树尚且如此,人又哪里经得住岁月消磨呢! 时光的无情竟让这位战功赫赫的赳赳武夫“攀枝执条,泫然流泪”。
眼泪挡不住光阴的脚步,那如何是好呢?“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抛开烦恼及时行乐才是出路。李白说“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老杜也说“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他们俩的这杯酒是有出处的———
西晋时候,张翰在洛阳为官,秋风乍起,他忽然想念起苏州老家的名菜莼菜羹和鲈鱼脍来,连辞职报告都没打,就卷起铺盖回家吃鱼喝汤去了。张翰有句名言:“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人生短暂,必有所不为,方能有所为。《蟋蟀》 诗里“今我不乐,日月其除”也与“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一样意思。
可这首诗并没有停在及时行乐这层意思上,语气紧接着就翻转了过来:“无已大康,职思其居。好乐无荒,良士瞿瞿。”莫要沉迷享乐,本职工作还得承担。享受生活而不荒废生命,好男儿当有此警惕之心。这位诗人真是有趣,一面强作旷达嚷着要行乐及时,一面又放不下雄伟志向不甘沉沦,这种态度看似矛盾,却颇能反映几千年来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心态。老杜嘴里说“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心里念念不忘“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陶渊明虽有“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快意时刻,也有“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敢不至”的壮志豪情。这种态度前后不一,却矛盾得极其真实。“日月其除”教会我们不执迷,“好乐无荒”则令我们不至堕入虚无。“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想到我们只是光阴里的匆匆过客,就不可不“乐”;但路漫漫其修远兮,我们毕竟还要“行”,要一步一个脚印活出有分量的生命来。
文/李晓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