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小群
八月初,北京酷暑,一股要逃离的冲动,让我决定下乡去寻访多年失去了联系的婶儿和她的家人。
陪同我的朋友,小我十几岁,问起我这个北京人怎么会有一个山西洪洞县的婶儿? 我说,40年前,我被派到农村搞“基本路线”教育……。朋友不明白什么叫作“基本路线”教育,我自懒得解释,只是说,当时,我到了婶儿所在的孙堡村,和婶儿在一个炕上睡了一年。她这才体会到我们之间的情分。
婶儿要在世,近90岁了吧? 我初到孙堡村时,她已经有了两房儿媳一个孙子。自打我进了婶儿家,婶儿的丈夫习大叔就借口照看牲口,晚上不回来睡了。那一年,我天天夜晚在炕上与婶儿唠闲话,聊着村子里的家长里短,明白了很多事。婶儿的女儿一直和我联系,后来,她搬家,我搬家,就相互找不着了。这次见到婶儿的儿子、儿媳,知道婶儿已经走了多年……
以往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
那年,我怀了孕,离临产还有一个月,曾写信给婶儿,问她能不能在我做月子的时候来帮帮我。我的母亲和婆婆当时都没有退休,帮不上忙。我翘首等待着她的回信。一天,门被敲响,开门一怔:婶儿挎个小包已经来了!“您,您怎么提前来了?”婶儿说:“知道你怀了孕,立马就想来看你。”我怀孕,她为什么那么高兴? 又勾起个缘由。下乡时,每月来“月事”,我总是痛得在炕上打滚。婶儿又是给我揉肚子,又是给我熬姜汤放红糖,常常心疼得掉泪,说:“咱这一村的妮子,也没有你这么个痛法,你们城里人是咋啦?”后来,婶儿又听说,像我这种痛法的人,不能生孩子,在我离开她的时候,一再说:“你结婚后,生不了娃,早点告诉我,我给你在村里抱一个,我给你养着,不耽误你的工作。一定得让你有个娃儿!”这就是为什么,她一听说我有了孩子,高兴得一刻也等不得了,从洪洞乡下,跑到太原山西大学我工作的地方来看我。后来,整个月子里她都陪伴着我。那时候,我真的觉得婶儿比亲娘还亲。
我调到北京后,有一年,婶儿的女儿素青来电话,说婶儿明天到北京,让我去火车站接站。我心想,怎么不事先来个电话? 好让我心里有个准备。她怎么就知道我在北京而没有出差? 怎么就知道我明天没有课,可以腾出身子? 怎么就知道我这里没有别人闲住,能让她宽心地住下来呢? 又一想,这是“城里人”的理道,一方面有礼貌的意思,一方面有商量的意思。若说给婶儿听,她肯定会说,“村里人”哪想得了这么多? 婶儿能来北京,我当然高兴。刚到中青院工作那年,听说婶儿得了肺癌,在太原做了手术,真是心急了一阵子,又是电话,又是寄钱,却无法腾身去看她。后来,听说她身体恢复得不错,去看望她的计划,一次次推后。如今婶儿让闺女陪着来了,说是来看看北京,我听了,心里酸酸的,其实她未尝不是想和我聚一聚。
这次见面,婶儿瘦多了,话少了。又让记起当年躺在热炕上的聊天———
有一次,她和我说起,谁谁家的妮子和谁谁家的后生子自由恋爱,家里不同意,那妮子脸皮子真厚啊,和家里人说,她已经怀孕了,吓得妮子家里赶紧和后生家里商量给他们办了事。在咱村里,哪有不说媒,就定亲的;没结婚,又说怀上了娃儿? 婶儿说这事时,惊诧得不得了。
还有一次,我去村里一家吃派饭,那家人很郑重地和我商量一件事,说他家儿子结婚三天后,新媳妇回了娘家,就不回来了。那媳妇还到处散布说,他家儿子“干那事”不行。那家人气得不得了! 花了彩礼不说,还能再让人败了名声? 决定派本家后生子们把那媳妇抢回来,让儿子和她“明房”。他们问我这个工作队的,这么干行不行? 当时,我还没结婚,不懂得“干那事”是怎么一回事,更不知道什么叫“明房”。只好端着点架子说:“我们研究研究”。回来后,我问婶儿:什么叫“干那事”?什么叫“明房”? 婶儿听了,呵呵……呵呵地,一直笑,只是说:“傻妮子啊,傻妮子啊”! 就是不告诉我。后来,我向工作队的领导汇报了这件事,工作队长说,这是当地不文明的习俗,并派别人制止了那家人。
婶儿这次来北京,我和她拉闲话,说起我当时多么傻,婶儿说:“你们咋就知道读书识字,世间的事什么都不懂呢? 村里的娃儿们,啥都知道。”从插队劳动,到参加工作队下乡,我接触的老乡们,日常用语,哪怕是说笑话,永远离不了“脏”字。我很好奇:古人提到的“食色性也”在他们的话语中,浸渍得那么自然。但是,婶儿无论和我和家人和村里要好的人唠闲话,从没有“脏”字。她不识字,也很传统,却有着一种看似与生俱来的自尊自重。仅就这一点,我从心里是敬着她的。
婶儿是第一次来北京,可能也是最后一次。我陪她登了天安门、游了世界公园、北海、动物园。我希望她多休息,隔些天玩一次,她总说,不累,走。就这样风风火火,待了一星期,回去了。
那天送婶儿回乡,从北京西站出来,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我就想:像婶儿这样平平凡凡、不言不语、没有多少文化的老人,不知道有多少;像我们这样平平淡淡、来往不多、又彼此牵挂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知道远处总有人惦记着你;知道无论发生了什么情况,那情分永远不会改变……总是让人感到温暖、惬意。
———婶儿,您在那边可好? 想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