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
沿着据说是南半球最美的海滨公路前行,在靠近南非开普敦豪特湾不远处遭遇堵车。等待我们的,不仅有海豹救助站的弗朗索瓦·雨果夫妇,还有饥肠辘辘的小海豹们。
你对人可以说对不起,但是你对小海豹无计可施,只有充满歉疚地看着它们莹亮如水晶的眼珠,恳请谅解。
雨果先生拎起条尺把长的冻鱼,给小海豹开午饭。鱼背脊青蓝肚腹雪白,鱼眼暴突,很新鲜。小海豹们兴奋地挺直了身体,双鳍着地,半仰着头大张着嘴巴,一甩头猛一口就把鱼吞了下去,然后渴求地看着人,恳请重复发放食品。雨果先生温和地对它说,唔,你吃得太多了,就会变胖,你就没法游回大海了。小海豹似乎听懂了雨果先生的劝慰,恋恋不舍地和食物告别,一扭一扭地走开。
救助站是豪特湾小码头上的一座简陋二层小楼,旧沙发、旧摩托车、旧小艇随意摆放,如堆满杂物的旧仓库。
雨果先生方头大脸,豪爽汉子。他的妻子面色憔悴但笑容清丽,跑前跑后,也在不停地照拂海豹宝宝。屋外爬满了海豹,或躺或卧地晒太阳,皮毛发出油亮而略带蓝色的光泽,如小型奔驰车队。
雨果先生批准我可以投喂海豹。我把冻鱼小心翼翼地放下去,小海豹很敏捷地向上顶了一下,我赶紧撒手,鱼就像鱼雷一样滑入小海豹的嘴里,它满意地看了我一眼。眼神清澈如同山泉,满含着信任与天真。
海豹身体浑圆,形如大枣核,头圆圆的,和脖子之间没有明显的过度,一下子就滑向了水雷般的身躯,很适于在水中快速前进。它虽为哺乳动物,但四肢已经退化成了鳍状,全身长着毛,前肢短后肢长,末端像人的手指脚趾一样分叉为五根,每个指头上都长着指甲。它们的后肢类似潜水员的两只脚蹼(准确地说应该叫后鳍吧),不能弯曲。一只小海豹笨拙地引着我,熟门熟路地向前窜行,累赘的后半身在水泥地上留下湿淋淋的扭痕,它扭呀扭的身姿,让人想起张曼玉的青蛇。
雨果先生十几年前,还是一家南非钻石公司负责保安系统的工程师,日复一日的单调工作,让他烦了。世界这么大,他要去看看。于是辞职和妻子一起准备坐船出海旅行。在给船做检修时,见到了一只十个月大的小海豹。它的双鳍被鱼线割裂,无法游泳和自己觅食。如果没有人出手相助,这小海豹定死无疑。夫妻俩赶紧放下出海的准备工作,救下这头小海豹,取名“甜心”。从此,他们放下了出海旅游的打算,办起了开普软毛海豹庇护所,已经救助了数千只海豹。
我不停地喂着小海豹,发现它们可真够能吃的。如果你不劝阻它们或者干脆拿走鱼料,它们饕餮无厌。雨果先生说,一头六七十公斤重的海豹,一天要吃七八公斤鱼。
一头海豹一年的伙食费就要一万多人民币。救助站常年生活着几十只海豹,雨果先生这个伙头军的开支很大。
小海豹在雨果先生怀里,很惬意地享受着拍打和抚摸,对我这个外来人暂时放松了警惕。雨果先生示意我可以摸摸小海豹。
在格陵兰岛,我曾摸过海豹皮毛制品。光泽油亮,极其丝糯,手掌拂过时,有一种溪水流过般的舒畅。可活体海豹的皮毛,湿冷而有力度。油光瓦亮却并不柔软,像覆盖着一层细密的鱼鳞。这类乎穿皮鞋和触摸一头活牛,那感觉大不相同。
海豹的生存威胁,一是来自港口。弗朗索瓦·雨果先生脸色阴郁,手指着豪特湾说。港口渔船很多,海豹一旦陷入渔网,身体就会被勒破。就算它好不容易挣脱出来,也是遍体鳞伤,因伤重而亡。第二个威胁是人类的过度捕捞,使得海豹的食物日益减少,没有吃的了,海豹就越来越虚弱。第三个威胁,来自人类对海豹的需求越来越大。海豹可以说浑身是宝,它肉质鲜美,营养丰富,是高等蛋白质,富含维生素A和铁元素……
在和海豹们的相处中,我觉得它们经常在对我说话——雨果先生说。
哦,您能听懂海豹的话?我反问,却并不吃惊。我相信这世界上除了人类之外,动物和植物也都自有它们的沟通方法。有一些特别敏感和仁慈的人类心灵,能够穿越打通物种间的隔膜,进行不可思议的交流。
我抱着小海豹,它的体重近似于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将近二十公斤吧。它身上未干的海水将我的衣服打湿,这让我感到轻微的寒冷。拥抱的时间稍久,我感受到在表层清冷背后的海豹体温。它比人类的体温要稍低一点,但仍然是温暖有力的。它半仰着头,盯着我。这让我得以非常近距离地注视小海豹的眼神。真的,在人类之中,即使是刚刚出生纯真无邪的婴儿那里,我也未曾见过如此明澈洁净通透专注的眼神。它一眨不眨,充满信赖。那一刻,我突然泪水盈盈。
我相信雨果先生听到过海豹之言,因为千真万确——它们在说:人类,我们从不曾杀死过你们,也恳请你们让我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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