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福康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是凡中国人几乎皆知的、意思非常好的一句名言。在我读小学时,老师就告诉我,这是明清之际大思想家顾炎武(亭林)先生的名言。后来,我长大了又得知,这八个字其实并不是顾老先生的原话,但意思还是他老人家的,而八字成文乃出自清代大学者梁启超。近年,我去过昆山顾炎武故居,讲解员就是这样讲解的。直至今天,你若上网查查“百度”等,也都是这样说的。权威出版社出版的工具书,如《汉语成语考释词典》(商务印书馆)、《汉语成语大词典》(中华书局)等等,也是这样解释的。
据说,那是中国社科院语言研究所某研究员的研究成果。他对顾氏著述一一翻检,仅在《日知录》卷十三《正始》篇中找到这样一段与“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意思比较接近的话:“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辩?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但没有找到这八个字。该研究员继续查索,终于在梁启超的书中找到了!一处是“夫以数千年文明之中国,人民之众甲大地,而不免近于禽兽,其谁之耻欤?顾亭林曰:‘天下兴亡,匹夫之贱与有责焉已耳!’”(《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一·辨法通论·论幼学》),还不完全相同。另一处则八字完全相同:“今欲国耻之一洒,其在我辈之自新。……夫我辈则多矣,欲尽人而自新,云胡可致?我勿问他人,问我而已。斯乃真顾亭林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也。”(《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三十三·痛定罪言·三》)梁氏《痛定罪言》一文,据考写于1915年。
后来,我曾看到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古代名句辞典》,又说该八字名言出自晚清著名小说家吴沃尧的小说《痛史》第十回。但吴趼人比梁任公年纪大不了几岁,又怎么证明是吴氏早于梁氏提出这八字名言呢?我又读到黑龙江大学某教授所撰论文,指出早在梁氏之前,梁氏好友、维新派另一位思想家麦孟华便已提出这八字名言。麦氏文章写于1900年,并且麦氏也说这是顾炎武的话。随后,据说教育部在组织编写的《中华传统美德格言》(人民教育出版社2003年出版)一书中,也对此八字名言作了考证,所说与该教授同。然而,正当我接受了这一新说法时,国内至少有两家出版社(吉林人民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重印了清初署名“空空主人”写的《岂有此理》一书,作者据说是乾隆中期人,该书写好后未能及时问世,于嘉庆四年(1799)始出版,打开这本书,第一句话赫然就是:“亭林先生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时以为至论。”这样看来,这个“空空主人”才是第一个将顾炎武名言浓缩或改写成八字成语的人!只是,这个“空空主人”就像《红楼梦》中的“空空道人”一样,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名实姓。
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八字概括顾炎武上述那段话的意思,是不是完全准确,这个问题也有学者提出过,此处暂不置论;但至少,我认为在正式的论文中,是不宜直接将此八字径称为顾炎武说的话的。
近年,又常常看到不少文章(包括近期“笔会”刊发的黄轶的《在台北想起李庄》)引用同为明末清初大思想家的王夫之(船山)的一段名言:“历代亡国,无足轻重;惟南宋之亡,则衣冠文物,亦与之俱亡。”这句话,我觉得倒正可以与顾炎武的“亡国”“亡天下”的论述相对读的。可惜,那些引用此言的文章大多不注明出处。王夫之的书与顾炎武一样,非常多。我辛辛苦苦翻了好久,也没有查到这句话。后来,才找到这段话原来出自朱希祖的《本师章太炎先生口授少年事迹笔记》。
朱氏回忆章太炎曾口述:“余十一二岁时,外祖朱左卿授余读经。偶读蒋氏《东华录》曾静案,外祖谓:‘夷夏之防,同于君臣之义。’余问:‘前人有谈此语否?’外祖曰:‘王船山、顾亭林已言之。尤以王氏之言为甚,谓:‘历代亡国,无足轻重;惟南宋之亡,则衣冠文物,亦与之俱亡。’……余之革命思想伏根于此。”(见1936年《制言》杂志第25期“太炎先生纪念专号”)可见,现在有些人动辄引称王夫之说的这段话,是非常不靠谱的。你想,首先,那是章太炎的外祖父记忆中的王夫之的话;其次,那还是章太炎多年后记忆中的他外祖父转述的话;再次,那又是多年后朱希祖记忆(虽然有笔记)中转述的章太炎的话。转了那么多的弯,还能径作王夫之的话来引用吗?拜托了,学者们,以后请再也不要用“船山先生说”这样的方式来引用这句名言了!
当然,章太炎等三人的回忆是真实的,章太炎说的“余之革命思想伏根于此”也是真实的。章氏外祖记忆中的王夫之的那段话,据我查考,认为当是其名著《宋论》卷十五《度宗》说的:“汉、唐之亡,皆自亡也;宋亡,则举黄帝、尧、舜以来道法相传之天下而亡之也!”这段话确实可以与顾炎武的“亡国”“亡天下”的名言相媲美。未知高明以为如何?
写到这里,我再想举一个与梁启超有关的名人名言的例子。大概在二三十年前,我在研究中国译学史时,至少读到了十几篇论述唐代大名人、翻译大家玄奘的翻译理论的文章。这些文章,不少是当代译界名流、著名学者写的,他们都说玄奘在翻译理论上提出了八个字高论:“既须求真,又须喻俗。”这八个字说得真是太好了,好像也很符合玄奘的翻译实践。但这些当代学者的文章中从未注明过此八字的出处。好在我知道留存于世的玄奘的文章是不多的,史上有关玄奘的传记文章也是不多的,于是我就去一一查找,但找来找去怎么也找不到这八个字!直到后来有一天,我却在梁启超的《翻译文学与佛典》和《佛典之翻译》二篇文章中找到了这八个字。原来这是梁氏的话,或者说,是梁氏自以为是的对东晋、前秦时高僧道安说的佛经翻译“三不易”中的“一不易”的“撮其大意”的简述!
任公先生这八个字的意思极妙,但对照道安的原意,却差得实在太远了。道安原文说:“然《般若经》,三达之心,覆面所演,圣必因时,时俗有易;而删雅古,以适今时,一不易也。愚智天隔,圣人叵阶;乃欲以千岁之上微言,传使合百王之下末俗,二不易也。阿难出经,去佛未久,尊者大迦叶令五百六通,迭察迭书;今离千年,而以近意量裁,彼阿罗汉乃兢兢若此,此生死人而平平若此,岂将不知法者勇乎?斯三不易也。”道安所说的“一不易”的意思是:“圣人”本是按照当时的习俗来说法的(圣必因时),而如今时代不同了(时俗有易),要改古以适今,这是第一个不容易的地方。请看,这与“既须求真,又须喻俗”的意思是不是偏离了?
最奇怪的是,后来不知道哪位学者,居然又将梁氏的这八个字阴差阳错、张冠李戴地搞到三百年后的玄奘头上去了!(这个“始作俑者”是谁,蛮值得“考证”一下的,此处不说。)后来,又有那么多学者人云亦云,装模作样,抄来抄去,这八个字也就顶着玄奘的大名造成了广泛的影响。然而,这样就可以算作是玄奘的译学理论了吗?任公若泉下有知,不亦啼笑皆非!我在二十多年前出版拙著《中国译学理论史稿》时,已经揭出了“既须求真,又须喻俗”八字名言的谜底,迩来不再从事译学研究,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人仍然将这八个字算作唐玄奘的高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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