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俪生在《篱槿堂自叙》里回忆俞平伯夫妇,写道:“初开学的晚会上,他(俞平伯)献演《活捉》,他演张三郎,夫人演阎婆惜,他夫妻二人的昆剧修养是够好的,但看过后,心里总不是个味。”《活捉》敷演阎婆惜被宋江杀死后,她的鬼魂不忘旧情,勾走了情郎张文远的生魂。我读到这段,很遗憾俞平伯夫妇的演出没有音像资料保留下来。而赵俪生所以觉得“不是个味”,总还是认为这剧情由夫妻来演“不合适”的缘故。
演《活捉》的曲家夫妇,除了俞平伯、许宝驯,还有雷允上雷家的后人雷直、张正芳伉俪。雷直工副、丑,张正芳是“正”字辈专业演员,《苏州昆曲研习社二十五周年纪念唱片》里,有他们唱《水浒记·借茶》中的《一封罗》。《借茶》的情节在《活捉》之前,讲张文远和阎婆惜的邂逅相逢。以赵俪生的眼光看,唱这种戏未免有失良夫贤妻的风度。然而情趣就体现在这种不拘谨的日常生活中,因此俞平伯夫妇以琴瑟和鸣知名,施蛰存曾作《贺俞平伯先生暨德配许夫人重圆花烛诗》以纪之。而在传统中被推崇的“举案齐眉”,其中所隐含的分寸感和疏离感,却很难培养出真正的爱情,更多的是一种基于不平等而产生的尊敬感。
最早知道《活捉》这折戏,还是刚上大学的时候在《顾曲麈谈》里读到,被吴梅当作反面的例子:
最不可解者,《水浒记·活捉》一折而已。《水浒》为吴门许自昌撰,不识何以贪用死书若此。其首曲云:“马嵬埋玉,珠楼堕粉。玉镜鸾空尘影,莫愁敛恨。枉称南国佳人。便做医经獭髓,弦续鸾胶,怎济得鄂被炉烟冷。可怜那章台人去也,一片尘。铜雀凄凉起暮云。听碧落,箫声隐。色丝谁续恹恹命,花不醉下泉人。”此曲只“花不醉下泉人”一语,却是绝妙文字。余则以垛堆为能事,深无足取。
吴梅认为这支阎婆惜唱的《梁州新郎》用典过于华赡,不符合角色身份,只认同“花不醉下泉人”为警句。后来我偶然间读到唐人熊孺登的《寒食野望》“冢头莫种有花树,春色不关泉下人”,回忆起《顾曲麈谈》里的这段评价,可知“花不醉下泉人”的诗意即化用此句。许自昌确实是一丝不苟地做到了无一字无来历,这恐怕要让霜厓更加失望了罢。
大四毕业的那年,看过上昆梁谷音、刘异龙演的《活捉》现场。梁谷音走着鬼步上台,舞台灯光打得极暗,有幽艳的气氛。这戏做功是出名的繁重,刘异龙当时已年过六旬,我买了便宜的戏票,位置很远,都看得出他演得辛苦。最后有个张文远笔直地跳躺上桌台的动作,昆曲身段的术语叫“钻被窝”,演完之后全场喝彩,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演出。于是才知道,《活捉》的舞台效果远非只看剧本所能体会。
北昆魏春荣、马宝旺的版本只看过录像。魏春荣是我很喜欢的年轻一辈昆曲演员,她演闺门旦显得过于艳光四射,而演花旦就正好。魏春荣演阎婆惜,边唱着《骂玉郎》,边向着张文远步步紧逼——她嘴角隐隐带着笑意,向着张文远抛去个媚眼,眼神极美,顾盼生辉——我看到这里,很受震动,哪怕从来不知道这故事的情节,也心知肚明张文远到这份上,果然是非死不可了。那媚眼里深重的执念,有着远比瞠目怒视强大的力量。《活捉》的文本里,阎婆惜上场的第一句是“绛树摧残同木槿,余芬未泯”(此句舞台本删去不演),待唱到《梁州新郎》,又自伤“枉称南国佳人”,实在比起木槿,阎婆惜这个角色更像开在南方的木棉花。木棉花色火红,花期过后,整朵掉落,厚重的花瓣接触到地面,似传来“啪嗒”一声惊响,她在委地之时,是断断不肯像木槿那样轻饶轻放的。马宝旺也演得很好,即使是张文远这样的反面角色,演来并不让人讨厌,而是有一种猥琐的可爱,符合《水浒记》原作中的描写。有曲友对马宝旺用京白不甚满意,我倒觉得不必求全责备。然而这一版唱段删得最多,只剩下《梁州新郎》、《锦后拍》、《骂玉郎》和《尾声》,虽然做功很好,唱段却过于零落了。
浙昆王世瑶和杨昆演的《活捉》,则是唱段最全的一版,比北昆版多了《渔灯儿》、《锦渔灯》、《锦上花》、《锦中拍》,只删去了舞台上通常不演的第一支曲子《满江红》。演张文远的王世瑶是“世”字辈的老演员,杨昆演阎婆惜,看得出演得很认真且努力,可是端庄有余,给人的感觉还像闺门旦,阎婆惜的风情却不够——这出戏最关要之处,还在“风情”二字之上。
到现在陆续看了有六七个版本的《活捉》,这三个版本是我最喜欢的。刚开始看昆曲的时候,最向慕生旦戏,觉得不胜风雅娟秀之致。现在觉得像《活捉》这样的戏也很好,角色仿佛是《清明上河图》里走出的人物,戏文里有宋代话本和明人小说里的世相。吴梅看了《水浒记》的文辞,认为有着不符合人物身份的典雅,对整部戏除贬落以外,略无一句称美。而徐朔方在《许自昌年谱·引论》里,却道出了《水浒记》之所以词句过雅的缘故:许自昌起初科场失利,后捐官得中书舍人,身份提高,有意趋向典丽,《水浒记》就是他这种心境下的产物。许自昌另外的作品《弄珠楼》、《灵犀佩》,下笔本色平易,风格与《水浒记》很不同,还曾被怀疑不是出自他之手。不仅如此,徐朔方还指出了《活捉》这戏最为动人的一点:“张三郎不是阎婆惜的理想情人,然而她又别无选择,这才是她真正的悲剧。不是《王魁负桂英》那样的‘活捉’,一个被遗弃女人的阴魂向负心汉报仇雪恨,而是被害女人的阴魂执著地继续她生前的追求,虽然对方配不上她。”徐朔方敏锐地辨别出《水浒记》中阎婆惜被其夫宋江杀死后,魂魄却活捉生前的情郎张文远,这一构思所蕴涵的人物心理与常见的“女子报复负心人”的情节有着根本上的不同,并因此评价道“这是既无前例、又无来者的独特创造”。徐朔方看到了《活捉》这折戏的本质,因此这段话可说是许自昌的隔代知音。吴梅斤斤于许自昌笔下过于典雅的词句,见解固然不错,然而词句只是文意的表象,华丽词句的氛围下,情节上隐秘幽深的动人之处,才是《活捉》这部戏最令人难忘的部分。徐朔方的观点里,有一种对剧中人物的“同情之理解”,而吴梅则仅以文字来评定剧本高下,认为《活捉》“深无足取”,这个批评就有些过了。
文/杨月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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