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尔山
刚下飞机打开手机,就看到一连串信息一个接一个跳出来,原来是不同的人试图告诉我同一个消息:小约翰·纳什夫妇遭遇车祸去世。
这是5月24日星期天晚上,广州笼罩在一层雾蒙蒙、湿漉漉的夜色里。
十年前也是这个时候,我在丽日蓝天的北京拜访他俩。十年后的这个夜晚,我不得不接受那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事实。
十年。
看起来像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吧,还记得那天分别时自己怎样怀着最真诚的热切心情说,我非常非常希望我们可以再见,而两位前辈听了,露出暖人笑容……
然后他们就结伴出发去王府井逛街了,我情不自禁地目送他们一路走过去。那天天气很好,两人走得慢悠悠的,没看到有人上来打扰,要签名或合影什么的。
那是在“2005诺贝尔奖获得者北京论坛”期间,他和其他几位诺贝尔奖得主应邀出席并入住王府井附近的同一个酒店。这个论坛是相当高规格也相当高调的一次活动,来听讲的人很多。
纳什曾带着好奇的表情问过我,为什么他在中国街头会遇到陌生人走上前来说自己读过A Beautiful Heart,非常感动。我想了想斗胆猜测说,估计他们读的是中文版,标题确实是“美丽心灵”,而其实,英文原著的标题是“美丽头脑”。
谁能想得到呢?回想那天纳什夫妇看起来气色那么好,他说话比较慢,声音柔和,让人忍不住猜想他这辈子是不是就没有过跟谁着急上火、提高嗓门的时候,而她则一下就留意到我带去的报纸上有他一张照片,照片很小,是纳什此前访问青岛参加研讨会期间当地一位摄影记者拍的,用来配合我父亲写普林斯顿大学的一篇散文,也是我想带给他俩分享的内容。没想到,从她一眼认出来照片里的主人公是谁,显出非常喜欢的神情,说是拍出了他“cute”的一面,我就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带上这份报纸,而是赶紧补充我了解的关于当天活动的一点点细节,同时答应帮她联系那位摄影记者,一定设法给她寄一张大图。这过程里他就默默看着她,脸上带着微笑,安安静静的……
而当我看到纳什拿出铅笔,在我递过去的笔记本上想想写写画画,认真给我解释我提的问题,以及他当时正在思考的问题,我就难免分心去想,学问比我大很多很多的人,这世上多的是,只是,上一次遇到这样使用纸笔并耐心回答我问题的,是哪一个……
当时,纳什正在思考的问题是这样的:多人博弈,如果存在时差,假设现在有甲、乙、丙三位参与者,甲和乙相距5光周(光周,指光需要一周时间才能穿越的距离),乙和丙相距7光周,甲和丙又相距4光周,构成一个三角形;又假设甲首先同时向乙和丙发送信息,乙收到并开始回复,可是丙还没收到,也不会回复,甲怎么判断自己下一步应该怎么做,这个博弈如何进行下去?
“这都是谁想出来的呀?”我说,想不到还有人思考这样一个问题。
“我。”纳什说,还是那么平静。
“什么时候?”
“大概九或十年前吧。”
“你怎么会想到这种情况?”我说,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
“这是很自然的呀。”纳什说,同样没有掩饰他的惊讶,睁大眼睛看着我。
绅士风度,而且属于老派那一种,这是我首先想到的关于纳什的词汇,并且,这风度流露在点点滴滴的举手投足之间。
比如出门的时候纳什会让夫人先走,两人一起走向王府井的路上他的身体微微侧向她,仿佛随时准备听清楚她说的话。他也会在早餐期间遇到我父亲时,特意告知,其他学者也在这里吃早餐,只不过都在屋子另一头,要不要一起过去,他可以介绍他们认识……
觉得他人很好的,不止我一个。早在拜访纳什的同事、普林斯顿大学另一位经济学家迪克西特教授的时候,他就建议我留意那几天有没有纳什的讲座,可以去,看看我从译著里认识的主人公在讲台上到底是怎样的,并且,在我流露出胆怯的心情时带点惊奇地说,他人很好啊。
迪克西特教授当然也是一位绅士,只不过语速快一点,步伐快一点,表情活泼一点、眼睛亮晶晶的好像随时准备看出你的问题或漏洞,年纪也比纳什小半辈,写博弈论入门著作的时候会选用在我看来超可爱的《花生》漫画做插图。他的办公室里也贴了一篇《花生》漫画,当我对此表示好奇的时候,他抬头看了那漫画一眼,好像突然想起来一样,没好气地说那是用来提醒不用功的学生的,让他们记得交作业,不要试图跟老师玩花招……
迪克西特教授对纳什怀有真切的推崇,一个例子是2000年夏天希腊雅典大学要授予纳什荣誉学位,以痛恨坐飞机做长途旅行而闻名的迪克西特教授居然愿意陪同纳什前往雅典出席典礼,并且,为纳什的希腊语纪念文集写了热情洋溢的序。
在序言中,他认为博弈论已成为经济学基本框架的一部分,并把纳什尊为现代博弈论的奠基者,他说:
科学领域一些最出色的想法,一旦有人想到之后,我们会发现其实很简单,有时甚至是显而易见。这就是那些会让你猛敲自己脑壳,叹息一声“我怎么就没想到呢”的论文。对于纳什的论文,我自己是不会有那样的懊恼的,因为那时候我只有5岁。不过,包括传奇人物冯·诺依曼在内的其他人居然没有想到这一点,倒是让我感到很惊讶。
他在序言末尾对康复后的纳什寄予了厚望:现在,纳什正积极致力于他在几乎半个世纪前丢下的“纳什计划”的后续研究,同时尝试建立一个解决多人讨价还价问题的方法,以取代通过一个非合作过程选举指定谈判代理人的方式达成的合作协同编队。我们热切期待看到这些研究的成果。
因为非常喜欢这篇文章,我特意写信征得迪克西特教授许可,将这篇文章翻译为中文,附在迪克西特教授与另一位教授合作的博弈论入门著作《策略思维》中文版后面。
当纳什与迪克西特的同事、普林斯顿大学另一位著名经济学家邹至庄教授听说我要翻译这本书,就鼓励我去拜访迪克西特教授。偏偏我觉得自己只是译者,固然对作者的学问非常佩服,但觉得自己拿不出足够跟对方探讨的问题,就这样申请拜访,会不会太冒失了。没想到邹教授夫妇都相信交流依然很有价值,等我终于通过邮件确定了见面时间,邹教授夫人邹陈国瑞老师还特意陪我走到约定的经济学系大楼门口,等到迪克西特教授下楼出来接我,脸上满满的全是热情欢迎的笑容,这才放心回去。
得知纳什夫妇突遇车祸不幸去世的消息,邹教授立即写了纪念文章,寄托一位学人对另一位学人的致意。
回头看,谦谦君子、绅士风度,应该就是我跟这几位来自不同背景而又汇聚在群星闪耀的普林斯顿大学的经济学家打交道的印象吧,也是纳什夫妇在我们短暂的北京见面期间给我的最深的印象。
当我听到纳什夫妇去世的消息,除了懊悔自己错过了太多再见的机会,就是想起,那天在北京的酒店告别的情形——目送他俩一起走向蓝天白云下,带着几乎一样的暖人笑容……
(作者为《美丽心灵:纳什传》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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