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金娜
小伙伴里有一个叫海的男孩,圆鼓的小黑脸蛋儿,豁牙子的时间比别人更久些,因为极其聪明而被誉为神童。我自以为认字就算很多了,但海几乎认识新华字典里的所有字,而且读起故事书来,有一种惊人的精准和慢条斯理,让人忘了他口腔中的嘶嘶漏风。听他读故事,大概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人和人之间的差别能那么大。可是一想要赶超他,又觉得大概太晚了吧———在幼儿园就嫌晚,看来没考上北大清华的理论依据很早就埋下了。海和我关系很好,我对他也有种迫不及待的愿想,想让他提前比我们长大,赶紧去大人的世界里一展身手。不然在好多年的时间里,他都只能被大人拍着脑袋说“真聪明”,他自己肯定早腻烦了。幼儿园毕业后我一直没有海的消息,有时想起他,还特别希望他在什么地方继续出众着。后来听说了古语“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我觉得古人真扫兴,心里却忍不住对海的命运更感到好奇了。
在那个幼儿园的生活中只有两件事让我不快乐:吃午饭和睡午觉。我现在很爱吃午饭,也很爱睡控制在三十分钟内的午觉,当年这两件事却是无法摆脱的苦恼。
其实我自认不算是太挑嘴的孩子,只要食物味道形状不太冒犯人,都差不多能进嘴 (除了芹菜,农村大酱,肚皮翻过来长得像蟑螂的海鲜)。成人给幼儿设计的菜单不以味道取胜,是能理解的事情,但对于孩子味觉的直接忽略有时候也很惊人。其他菜我都忘了,最恨的一道是白菜猪肉汤。我们偏又常吃。估计因为成本低廉,操作简单,加上“酸菜汆白肉”是东北名菜,把酸菜换成白菜,说出去也好像没什么不对劲。那道菜总是被装在金属大圆桶里,由厨娘拎出,放到长餐桌的一端。我们背手凝视,屋里充满静穆的宗教气息。汤是重感冒时的绿鼻涕色,湿塌塌的碎白菜叶和大块的灰白肥肉在里面浮起来,再沉下去,像神秘的沼泽。厨娘大概还笃信日本料理中坚持食材本味的哲学,盐几乎不搁,更谈不上香料,就让汤里的食材自己跟自己玩。于是熟白菜的淡臭和猪肉的腥就以最活泼的方式创造出一种崭新的味道,衬托出水煮肥肉最本质的口感。我常常盯着不锈钢碗里的肥肉,盯久了就觉得肥肉也有表情,是天下最邪恶的没皮没脸。我特想和它们干仗。可是在幼儿园,剩菜是大罪,我强迫自己吞肥肉,呕过几次,但只呕没吐,没造成能引发同情的戏剧化效果,又怕被发现后要背诵 《悯农》,只好拿碗底把呕出的肥肉压住,经常压不平,碗就歪歪唧唧在肥油上滑来滑去。那种绝望,大概只有捕鼠夹上的老鼠能理解。后来我总算想了个办法,吃饭时尽可能坐在一个爱吃肥肉的女孩身边,趁芳和梅不注意时把肥肉往她碗里按。因为要手疾眼快,又被心虚折磨着,一顿饭吃下来,总是搞得身心疲惫,但算是解决了一桩大事。长大后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读到穷人穿过雪夜回家,带着浓愁喝下一碗带有酸滑蜡烛味的圆白菜汤……我几乎泪目。后来又在网上读到一句惊人的话:“为什么小孩挑食而大人不? 因为大人都只买他们自己爱吃的菜。”我恨自己知道这个道理太晚了,可是再想想,就算自己当年就知道了这真理,又能怎么样。
睡午觉是另一种沉默漫长的刑。小时候对死亡没有深刻理解,在不困的时候被迫睡觉,感觉就是暂时的死去。谁喜欢死呢,当然本能要挣扎一番。我们的午睡屋长而狭窄,双层床紧密排列。为了让我们睡得快而香,窗帘颜色是深沉浓郁的颜色,提前就拉严实。一开始我想出的催眠法是数被子上小圆圈和窗帘上椰树的叶片数量,等这招不管用了,就拉拢有同样烦恼的下铺小伙伴与我结盟玩角色扮演。我做医生,贴墙悄声问诊,然后把墙皮子抠下来一块,碾碎了,顺床缝撒下去让病人吃。我看不见下铺小伙伴是不是真吃,但她总是发出可口的咀嚼声,声称被治愈了。有时候换我做病人吃墙,我反正是真吃。墙的味道比较难形容,但基本上算是“所吃既所见”,没有太大意外,我觉得至少比芹菜强。
那面墙慢慢被我抠出来许多浅浅的小洞,但芳和梅想不到去那儿检查。《肖申克的救赎》 那一年还没拍出来,人们对于越狱的警惕很有限。
还好,午觉结束后就是一天中我最喜欢的部分———吃水果,看电视。那时候我们看得最多的是日本1978年制作的科幻剧 《恐龙特急克塞号》。芳和梅偶尔偷换到其它频道搂两眼言情电视剧,但大多数时候都顺应民意,陪我们看恐龙与人类斗争。窗外豆沙色的薄暮罩在擦得很干净的玻璃窗上,有时天边有微蓝的闪电,远方云雾滚滚,但屋里的空气总是弥漫着水果的清香,大人小孩都懒洋洋地伸长四肢,静静啃着苹果,心满意足。我成年后有时因为什么事情焦虑起来,就常不知不觉地回忆起那个平淡的场景。看见自己穿着大红色针织裙,软乎乎地依偎在芳的膝盖上。没什么急事要做,没什么事业要奔,就和信任的人在一起,在通向永恒的舒适里一起沉默着。
在准备结束这篇随笔的时候,母亲打电话,说她前几天在超市里碰见了芳。我赶紧让她告诉我她们聊天的一切细节。母亲说芳看起来还是苗条年轻,现在在大学里工作,女儿在国外念书。我听了很高兴。又问有没有海的消息。母亲说,海现在在外交部工作。我在电话这边微笑了很久,跟母亲一起啧啧地感叹。
我没问梅怎么样,因为两年前就听说梅得癌症去世了。当时心里非常震惊,而且抗拒,因为心中一个不科学的执念从此被破坏了———幼儿园是绝对真空的安全屋,里面的一切都只跟生机,绿意,欣欣向荣有关系。凋零,痛苦和死亡,绝对进不去。
如果我在幼儿园毕业后看望过梅和芳,不论哪个年龄时段,她们肯定会十分喜悦。幼儿园老师不像高中老师,能在一年年的谢师宴里被花团锦簇的甜嘴少年围起来赞美。当初分离时,我们这一方幼小到什么都留不下,是真正泼出去的水。她们如果有想念我们的时候,注定都是单相思。
我打算以后要找时间去拜访芳。自己去,不带妈妈,这样就没了提示线索。我想象她困惑地打量着眼前这一张熟悉又模糊的脸 (虽然我从小到大都没告别圆脸,有点好猜),最终惊讶地感叹:“啊,是你!”肯定对我俩来说都会是一个特别魔幻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