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这官司,不仅是为自己,也是为了大家”
杨绛先生历来低调,不爱出头露面;90岁前已决心“蛰居泥中”,安安静静做自己的事。哪里想到2013年暮春,中贸圣佳国际拍卖公司拍卖钱锺书、杨绛书信手稿一案,不但把她从“泥”中揪了出来,还抛向风口浪尖,连日登上社会新闻的头条!
个人隐私竟可拍卖,怎不令人吃惊! 自然引起社会关注!
这次拍卖的,主要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钱、杨与时任香港 《广角镜》 杂志总编辑李国强的通信。杨先生立即去电质问;李国强答非所问,以后干脆不回应。
2013年5月26日,杨先生决定依法维权,发表公开声明:“此事让我很受伤害,极为震惊。我不明白,完全是朋友之间的私人通信,本是最为私密的个人交往,怎么可以公开拍卖? 个人隐私,人与人之间的信赖、多年的感情,都可以成为商品去交易吗? 年逾百岁的我,思想上完全无法接受。”她希望有关人士和拍卖公司尊重法律,尊重他人的权利,立即停止侵权,不得举行有关研讨会和拍卖,否则她会亲自走向法庭,维护自己和家人的合法权利。她说:“现代社会大讲法治,但法治不是口号,我希望有关部门切实履行职责,维护公民的‘通信自由和通信秘密’这一基本人权。我作为普通公民,对公民良心、社会正义和国家法治,充满期待。”
杨先生的话感动了无数有良知的人!
真是得道者多助,声援源源而来。连中国拍卖行业协会也表示“深切理解并尊重杨绛先生的感受和反应。鉴于由此给杨绛先生带来的困扰,目前正积极协调有关人士,希望委托人能充分尊重杨绛先生的意愿”。他们还建议并督促有关拍卖企业积极融通各方,在法律的框架内,秉持杨绛先生一贯遵守的“对文化的信仰”和“对人生的信赖”精神,使问题尽早妥善解决。
由于法庭开庭审理此案在即,102岁高龄的杨先生体弱不宜亲自出庭,10月 26日拍摄录像,以备当庭播放。她在录像中,强烈表示对于这件事,在思想上完全无法接受,感情很受伤害!“我打这官司,不仅是为自己,也是为了大家,否则给别人的信都可以拿来拍卖,那以后谁还敢写信? 社会上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和承诺都没有了。两位被告做错了事,就应承担责任。”
经过激烈的庭前辩论等许多程序,2014年2月17日,北京二中院一审宣判钱锺书书信手稿拍卖案:判定中贸圣佳国际拍卖有限公司停止侵害书信手稿著作权行为,赔偿杨绛10万元经济损失;中贸圣佳公司和李国强停止侵害隐私权行为,共同向杨绛支付10万元精神损害抚慰金,并向杨绛公开赔礼道歉。
中贸圣佳公司不服,向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上诉。
2014年4月10日,杨绛先生得知,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已就她诉中贸圣佳公司、李国强侵害著作权及隐私权案作出二审裁定,驳回中贸圣佳公司的上诉,维持一审原判。至此,持续几近一年的案件,终于告一段落。杨绛先生将所获赔偿金,全部捐赠母校清华大学法学院,用于普法讲座 (据杨绛先生遗嘱,清华大学教育基金会在享有钱杨作品因使用而获得的财产收益的同时,有义务负责全面维护钱杨二人作品著作权以及与著作权相关权利不受侵犯———编注)。2014年岁尾,此案被最高人民法院列为本年度的十大案例之一。确像杨先生说的,她这回挺身维权,不仅是为自己,也是为了大家。
“别太难过,没准儿以后我们还能在天上再聚聚呐!”
长时间地应对侵害,费心劳神,于杨先生的健康不无影响。她预感来日无多,更加紧对身后诸事的处理。
2014年9月,杨先生将家中所藏珍贵文物字画,还有钱锺书先生密密麻麻批注的那本韦氏大字典,全部捐赠给中国国家博物馆收藏。移交时,周晓红和我在场,杨先生指着起居室挂着的字画条幅,笑说:“这几幅虽然已登记在捐赠清单上,先留这儿挂挂,等我去世以后再拿走,怎样? 免得四壁空荡荡的,不习惯也不好看。”国博同志立答:“当然,当然。全听您的。”
遗嘱已经公证。书籍、手稿等重要物品的归属,也都作了交代。所收受的贵重生日礼物,杨先生要我们在她身后归还送礼的人。其他许多物件,一一贴上她亲笔所书送还谁谁的小条。为保护自己及他人隐私,她亲手毁了写了多年的日记,毁了许多友人来信;仅留下“实在舍不得下手”的极小部分。
杨先生后来也像父亲老圃先生早年给孩子们“放焰口”那样,分送各种旧物给至亲友好留念。有文房四宝,书籍墨宝,也有小古玩器物等等。我得到的是,一本麦克米伦公司1928年版的THEGOLDENTREASURYOFSONGSANDLYRICS(“英诗荟萃”),杨先生在此书的最后一页写道:“学昭妹 存览 绛姐赠。”我惊诧于杨先生的神奇:我从未跟她提及喜读中英旧诗,她竟对我与她有此同好,了然于心。我深知这本小书有多珍贵,它曾为全家的“最爱”,原已传给钱瑗,钱瑗去世后,杨先生一直把它放在枕边,夜不成寐时就打开来翻阅,思绪萦怀,伴她入梦。许多页面,留有她勾勾画画的痕迹。我得到的另一件珍贵赠物,是一叠杨先生抄录于风狂雨骤的丙午丁未年的唐诗宋词,都是些她最喜欢的诗词。第一页上赫然写着:文革时抄此,入厕所偷读。我能想象这一页页用钢笔手抄的诗词,当年曾被她贴身带入劳改厕所,在清理打扫之余,“猴子坐钉”式的蹲坐便池挡板上,偷偷诵读,自娱自乐。这具有历史意义的文物,我怎敢领受? 可是杨先生执意说:“拿着,留个纪念!”
杨绛先生表面看似理性、清冷,其实她是很多情的。她一向把读者当成朋友,把理解她作品的读者视为知己。她存有许多对她作品反应的剪报。她拆阅每一封读者来信,重视他们的批评建议。她对中学语文教师对她作品的分析,发出会心的微笑。孩子们听说她跌跤,寄来膏药,让她贴贴。许多自称“铁粉”的孩子,是由教科书里的 《老王》 开始阅读杨绛作品的。有位小青年因为喜爱杨先生的作品,每年2月14日,都给她送来一大捧花;后来他出国留学去了,还托付他的同学好友代他继续送花,被杨先生戏称为她的“小情人”。前些年,她还常与读者通信。她鼓励失恋的小伙振作,告他:爱,可以重来。她劝说一个癌症患者切勿轻生,而要坚强面对,告诉他忧患孕育智慧,病痛也可磨炼人品。她给人汇款寄物,周济陷于困境的读者而不署名……
杨先生走后,我们在清理遗物中,发现一大袋已经拆封的读者来信,多数来自境内,也有“台粉”“港粉”还有“洋粉”寄来的。杨先生在许多信封面上,批有“待复”“当复”……最后可能都没有作复。这里,我想借此文之一角,向杨先生亲爱的读者朋友说声“对不起”,杨先生最终没能如你们所愿,和大家见个面、回封信,实在是因为她已太年老体弱又忙,力不从心了。她感谢你们的关心、爱慕和呵护,给她孤寂的晚年带来温暖和快乐。在她内心深处,真的很爱你们!2011年7月,杨先生百岁生日前夕,同意在 《文汇报·笔会》 上作“坐在人生边上”的答问,也正是想通过这样一种方式,说说自己的亲身经历,谈谈人生感悟,向亲爱的读者最后道别。
今年春节,杨先生是在医院度过的。旧历大年初一,我去协和探视,床前坐坐,聊聊家常。末了杨先生又交代几件后事。我心悲痛,不免戚戚;杨先生却幽幽地说,她走人,那是回家! 要我“别太难过,没准儿以后我们还能在天上再聚聚呐!”
2016年5月27日上午9时许,我去八宝山送杨先生回家。当电化炉门咔嚓一声关闭,杨绛先生浴火重生之际,我脑海中突然冒出杨先生上述那话。我知道,杨先生不信上帝,也不信佛,她之所以有时祈求上苍,不过是万般无奈中寻求慰藉,也安慰他人。她仿佛相信,冥冥之中,人在做,天在看。然而不论如何,我宁愿相信灵魂不死,但愿有朝一日,还能与这位可爱的老人在天上再聚聚!
2016年7月30日午夜